墨晶矿坑深处，废弃的坑道像巨兽腐烂的肠道，弥漫着霉锈与陈年岩粉的气味。石壁渗出的水珠坠入黑暗，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回响。
白糖贴着湿冷的岩壁移动，脚步无声。他苍白的手指抚过石面，触感粗糙，却在某一处停住——那里的纹理异常光滑，覆盖着一层薄如蝉翼的、半透明的膜。指尖稍用力，膜便破裂，露出底下刻蚀的暗纹。纹路极细，交错盘绕，构成某种既非韵力符文也非寻常阵图的诡异图案。而在图案交汇的节点处，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粘稠的能量余韵。
原始混沌。
不是寻常混沌的污浊狂躁，而是更古老、更精粹、也更……“空无”的东西。像未被染色的毒。
他眉心微蹙，俯身细察。坑道深处吹来一阵阴风，带着更浓的、混合了某种药草焙烧与金属熔炼的奇异气息。他追踪这气息，穿过一处因年代久远而半塌的矿洞岔口，眼前豁然开阔。
这是个被人工拓宽的巨大岩腔。中央并非祭坛，而是一个由暗色金属与不明晶体构筑的、结构精密的复杂台座。台座上方悬浮着数枚拳头大小、色泽浑浊的晶石，以某种规律缓慢旋转。晶石之间，金红色的韵力细流与漆黑色的混沌丝线如蛛网般交织、碰撞、试图缠绕，却又在即将融合的刹那迸溅出细碎的火花，随即分离，周而复始。
台座周围散落着大量手稿、碎裂的晶片、以及干涸着可疑液体的器皿。手稿上的字迹狂乱却工整，记录着密密麻麻的数据与推演：
“……第七十九次尝试，引入‘寂灭之墟’表层沉淀物为媒介……韵力对冲损耗率降低至三成，但稳定时长不足三息……”
“……样本‘甲三’出现不可逆的晶化崩解，推断为生命本源无法承受两种根源力量的拉扯……”
“……必须找到更中和的‘桥梁’，或……更强韧的‘容器’……”
白糖的指尖掠过那些字迹，眸色沉暗。他自己走过这条路，深知其中每一笔记录背后，意味着多少濒死的痛苦与失败。这群人，手法看似更“精巧”，却透着一股不顾后果的、剥离了情感的计算冷酷。
就在他拾起一片边缘焦黑的晶片，试图感受其中残留的能量结构时——
身后，风动了。
不是自然的气流，而是极速撕裂空气带来的、尖锐到极致的震颤！
白糖没有回头。他整个身体如同失去重量的枯叶，向左侧倏然飘开半尺。一道幽蓝色的、凝练如实质的光刃擦着他的右肩划过，将他原本倚靠的那叠手稿连同下方的石台，无声无息地切为两半，断面光滑如镜。
“反应不错。”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音色清朗，却透着股玩味的冰凉。
岩腔入口处，立着一道身影。来人着靛蓝色长袍，质地华贵，绣着暗银色的、如同电路般繁复的纹路。脸上覆着同色面具，遮住上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微微弯起的、色泽浅淡的唇。他手中并无兵器，只十指指尖萦绕着幽幽蓝光，光芒伸缩不定，仿佛活物。
“不请自来，窥探他人心血，”蓝袍人缓步走近，姿态闲适如漫步庭院，“可是很失礼的。”
白糖转身，面对来人。他未摆出迎敌架势，只是静静站着，破损的旧衫在不知何处来的微风中轻轻摆动。“融合混沌与韵力，”他开口，声音因长久少言而有些沙哑，“这条路，尽头是悬崖。”
“悬崖？”蓝袍人轻笑出声，指尖蓝光跳跃更剧，“那只是因为前人无能，或不够疯狂。你看，”他随手一指那仍在尝试融合的能量台座，“它们缺的，只是一个合适的‘契机’，或者……一个证明其可行的‘范例’。” 他的目光透过面具，落在白糖身上，那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试图剥开表层，直刺内里。“比如……一个曾经亲手将两种力量塞进身体，居然还没死成的……活体样本。”
话音未落，他屈指一弹。
一点蓝光电射而出，在空中骤然膨胀，化作一张铺天盖地的光网，网丝由无数细密符文链接而成，罩向白糖！所过之处，连空气都发出被冻结般的“咔咔”轻响。
白糖足尖一点，向后疾退，同时右手虚握，做牵引状。岩腔顶部几根早已松动的钟乳石轰然断裂，裹挟着千钧之力砸向光网。然而，那光网竟似虚无，巨石穿透而过，未能阻其分毫，依旧迅疾落下。
不是实体攻击，是直接作用于能量与空间的禁锢术式！
退路已封。白糖眼底金光一闪即逝，不再保留，那副虚弱躯壳下骤然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与力量。他不进反退，身形如一道扭曲的闪电，竟迎着光网最密集处撞去！五指成爪，指尖有细微的金色裂痕一闪而现，带着某种不稳定的、令人心悸的波动，狠狠抓向光网的核心符文节点！
“嗤——！”
刺耳的撕裂声响起。金色裂痕与蓝色符文猛烈摩擦、湮灭，爆开一团混乱的能量风暴。光网被生生撕开一道缺口，白糖的身影从中鱼贯而出，衣袍被散逸的能量割出数道裂口，渗出血痕，但他动作毫不停滞，直扑蓝袍人！
蓝袍人“咦”了一声，似是惊讶，更多的却是兴奋。“果然！这力量的质感……混乱又稳定，濒临崩溃却又牢牢锁死……妙极！”他双掌一合，随即猛地向前推出。
没有浩大声势，只有他面前的空间微微荡漾，浮现出层层叠叠、如同水波般的蓝色涟漪。涟漪中心，一点极致的黑暗蓦然生成，旋即化为一道无声无息、却仿佛能吞噬光线的黑色光束，射向白糖！
这道攻击，已然带上了原始混沌那“空无”的特性。
白糖瞳孔骤缩。他能感觉到，这攻击并非单纯的能量冲击，它在“溶解”途径上的一切，无论是物质还是韵力。硬接不得，躲，气机已被锁定！
电光石火间，他做出了最不可思议的选择。前冲之势不止，却在黑色光束及体的前一刹，身体以违背常理的角度强行扭转，同时左脚重重踏在侧面一处看似寻常的岩壁上！
“轰隆！！”
岩壁应声向内塌陷，露出其后一个隐藏的、更幽深的洞口！那洞口边缘，刻满了与坑道中同源却复杂百倍的诡异阵纹！白糖与那黑色光束，一前一后，竟双双冲入了洞口之内！
蓝袍人一怔，随即低笑：“自投罗网？那是……废弃的‘融蚀之阵’核心。”
洞内并非想象中的狭窄。这是一个半球形的天然石窟，洞壁布满发出微弱磷光的苔藓，映得一片幽绿。而石窟的地面，乃至部分穹顶，都刻满了那种暗色阵纹。此刻，因外力闯入，这些阵纹仿佛沉睡的蛇群被惊醒，逐一亮起暗沉的血红色光芒！
阵法被激活了。
一股无法抗拒的、庞大的吸力从阵法中心传来，并非针对身体，而是直接作用于闯入者体内的能量本源！白糖身形一滞，感到自己经脉中那被金钉艰难锁住的、狂暴的韵力与沉寂的混沌残渣，竟同时被引动，开始不受控制地向外流泻！而那蓝袍人指尖的幽蓝光芒，也同样明灭不定，被阵法强行抽取！
两人此刻都如同陷入无形泥沼，行动陡然迟缓，更要对抗体内力量流失的痛苦与恐慌。
“哈……哈哈！”蓝袍人却突然笑了起来，面具下的眼睛亮得惊人，“好！太好了！这阵法的‘融蚀’之力，正好用来做最后的‘提纯’与‘加压’！让我们看看，谁才是更合适的‘材料’！”
他竟不再试图脱离阵法，反而双手结出复杂印诀，主动将更多幽蓝能量灌入脚下阵纹，同时引导阵法吸力，重点罩向白糖！
白糖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金色血丝。他能感到，那阵法不仅抽取，更在将两种被强行拉扯出的力量于阵法核心中粗暴混合、研磨，产生出一种充满破坏性的、极不稳定的混合能量流。这能量流反哺回阵法，又加剧了吸力，形成恶性循环。
他的经脉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旧日裂痕隐隐作痛，金钉灼热欲燃。这样下去，不等力量被抽干，身体就会先一步崩解。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或许是阵法吸收的力量达到了某个临界点，或许是白糖体内那独特的、曾经强行融合又失败停滞的能量结构，与阵法产生的混合能量流产生了某种无法预料的共鸣——
阵法中心血光大盛，随即猛地向内一缩！所有被抽取、混合的狂暴能量，并非炸开，而是化作一道凝练到极致、色泽混沌难明的光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倒灌而回，精准地冲入了白糖的胸膛！
“呃啊——！！！”
白糖发出一声短促的、压抑到极致的痛吼，整个人如遭雷击，向后抛飞，重重撞在洞壁之上，震落无数碎石尘灰。
蓝袍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能量倒灌震得后退数步，阵法吸力骤停。他稳住身形，急切地望向白糖的方向，眼神充满研究者目睹关键实验时的狂热与期待。
尘灰缓缓落下。
白糖单膝跪地，一手撑地，剧烈地喘息着。他低垂着头，银白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面容。
然而，蓝袍人敏锐地察觉到不同。那原本萦绕在白糖周身、无法完全收敛的、代表身体濒临崩溃的细微金色裂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消失！白糖撑地的手臂，虽然依旧瘦削，却不再颤抖，绷紧的线条下，仿佛有沉寂已久的力量在缓缓苏醒。
更重要的是，他那原本因力量冲突和旧伤而始终滞涩紊乱的气息，竟在快速变得平稳、浑厚……虽然仍能感到某种深层次的“阻滞”存在（那是金钉与本源损伤的遗留），但那种油尽灯枯的枯败感，已然褪去大半！
白糖缓缓抬起头。
脸上脏污血迹仍在，但那双总是蒙着灰翳、黯淡无神的金色眼瞳，此刻竟清晰了许多，深处似有极淡的流光一转而逝。他看向自己的手掌，慢慢握紧，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他能感觉到，那折磨他多年、时刻欲将他撕裂的剧痛，如潮水般退去了；破损淤塞的经脉，被那股狂暴却蕴含着奇异生机的倒灌能量强行贯通、修复；衰败的脏腑，重新获得了生机。
一种久违的、属于“健康”身体的轻盈与力量感，回到了这具躯壳。
但是……他心念微动，试图调动更深的韵力。经脉畅通无阻，力量奔涌，却在触及胸膛某处时，遇到了一层坚固却无形的“壁垒”。是那十二金钉与最深的本源创伤共同形成的上限。阵法治愈了他的“伤”，却未能打破他的“限”。他依旧不能无限制地挥霍力量，那会导致金钉崩毁，真正的万劫不复。
蓝袍人将这一切细微变化尽收眼底。他低低地、愉悦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石窟中回荡。
“成功了……真的成功了……”他喃喃道，像是欣赏自己最杰出的作品，“以融蚀阵法为熔炉，以外力压迫为锤砧，以你本身特异的能量结构为胚体……‘治疗’，原来这才是最正确的导向！不是创造新力量，而是修复旧容器！妙！妙不可言！”
他抚掌赞叹，眼神灼热地盯着白糖，仿佛要将他每一寸变化都刻入脑海。“你的数据……无价之宝。”
白糖撑着洞壁，慢慢站起身。新生的力量在四肢百骸流动，带来陌生的充实感，也带来更清晰的、那层“上限”的存在。他看向蓝袍人，眼神复杂，却无多少喜色。这“治愈”背后，是无视人伦的疯狂实验与无数失败品的尸骨。
蓝袍人对他的目光不以为意，反而潇洒地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蓝色袍袖，姿态恢复了之前的闲适。
“看来，今天只能到此为止了。”他语气轻松，仿佛刚才的生死搏杀只是一场有趣的游戏，“有了这份‘临床数据’，我的研究，终于可以进入下一个阶段了。至于你……”
他面具下的唇角弯起一个满意的弧度。
“好好活着，保持状态。你是我最完美的‘验证体’。我们……还会再见的。”
说完，他竟不再看白糖一眼，转身，步伐从容地走向石窟另一个隐蔽的出口。幽蓝的光芒在他周身微微一闪，身影便没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见，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混合了药草与金属的冷冽气息。
石窟内恢复了寂静，只有磷光苔藓发出幽绿的光。
白糖独自立在废墟般的阵法中央，脚下是黯淡下去的血色纹路。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不再因疼痛而微颤的指尖，感受着体内久违的、顺畅的力量循环。
伤势已愈，枷锁仍在。
而将他推入此等境地的疯子，已带着满意的成果，翩然离去，并将他标记为“所有物”。
他沉默地站了片刻，最终，只是拂去衣上尘土，转身，走向了来时的黑暗坑道。脚步踏在地上，稳定而无声，比以往，多了三分力。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