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窟内幽绿磷光映着地面碎裂的阵纹，空气里残留着能量灼烧后的微焦气味。白糖没有立刻去追那消失的蓝袍人。他的目光落在方才对方站立之处，一点极细微的、与幽暗岩尘色泽不同的东西，吸引了他的视线。
他蹲下身，指尖捻起那物——是一缕毛发。约两寸长，并非寻常猫毛的柔软，而是泛着一种冷硬的、近乎金属的深蓝色光泽，在磷光下流转着极其细微的银白色纹路。毛发的根部，还带着一点几乎看不见的、凝固的透明胶质。
他将这缕蓝毛举到眼前。视力比先前清晰了许多，他甚至能看清毛发内部那细微的、如同被精密雕刻过的中空结构。这不是自然生长的毛发，至少，不完全是。
手宗京剧猫的“械化义体”技术？ 他曾见过手宗一些高阶匠师，能将特殊金属与生物组织结合，制造出拥有奇异功能的仿生肢体或外附器官。这毛发的质感，有点像。
但……又有些不同。那银白色纹路，隐隐透出一股极其古老、近乎祭祀符文般的晦涩韵律，与他记忆中手宗那些更偏向“机巧”与“能量传导”的风格略有差异。
异猫……灵氏传人？
一个更冷僻的念头闪过。灵氏一族，传说中精通上古灵纹与血肉炼成之术，行走于正统京剧猫的边缘，其技艺更诡谲，更贴近生命本源与混沌的禁忌领域。若真是他们……事情就比想象中更复杂了。
白糖将这缕特殊的毛发小心地用一块干净的碎布包好，收入怀中。随后，他的目光扫过这片狼藉的岩腔。
他走到那中央的奇异台座前。能量已散尽，但结构仍在。他伸出手，指腹缓缓抚过那些暗色金属与晶体的接合处。接榫方式精妙绝伦，非大师不能为。一些能量回路的刻痕，还带着未散尽的余温。他沿着回路走向边缘，在一处不起眼的凹陷里，发现了几张被刻意折叠、塞入缝隙的硬质皮纸。
抽出，展开。上面并非狂乱的实验记录，而是工整到近乎冷酷的结构图样、能量配比公式、以及一些生物脉络与能量节点对照的素描。图形旁标注着小字，记录着不同浓度混沌与韵力注入后的反应、实验体的生命体征变化、直至崩溃临界点的具体数据……每一个数字背后，都可能是一条甚至多条性命。
此外，还有几张潦草的地形草图，指向矿坑深处几个更隐秘的方位，旁边标注着“备用素材库”、“初级淬炼池”、“废弃物处理甬道”等字样。
白糖唇线绷紧，将这些图纸仔细叠好，与那缕蓝毛放在一处。他又在散落的器皿间翻找，捡起几片颜色特异、残留能量反应最强的晶片碎块，几根用来导引能量的、已半融化的奇异金属丝，甚至从一个倾倒的药钵底部，刮下一点干涸的、散发异香的紫黑色粉末，分别用不同的碎布包起。
做完这些，他才直起身，深吸了一口气。这一吸之间，感觉截然不同。
胸膛里那股常年盘踞的、冰冷滞涩的闷痛消失了。呼吸变得深长而顺畅，每一次气流涌入，都清晰感受到脏腑有力而协调的运作。视线所及，虽仍比不上完好时，但那些终日笼罩的模糊雾障已然稀薄大半，岩壁的纹理、远处坑道的轮廓、甚至磷光苔藓细微的菌丝，都变得真切起来。
他试着轻轻握拳，指节发出清脆的响声，臂膀间流转的力量平稳而充沛，不再有往日那种力不从心的虚浮与刺痛。他甚至在原地轻轻跃起，落下时，足尖点地，轻盈稳健。
这便是……治愈的感觉？
他低头，看着自己骨节分明却不再枯瘦颤抖的手。那股将他卷入阵法的狂暴混合能量，对寻常猫民乃至普通京剧猫而言，恐怕是穿肠毒药，瞬间就能撕裂经脉、湮灭生机。但对他这副曾被混沌侵蚀、又被极致韵力反复冲刷、早已异于常人的身体，那暴烈无比的力量，竟阴差阳错地，像最猛烈的药剂，强行冲开了郁结，修复了破损，甚至……滋养了本源。
只因他是“容器”。
是念珠选中的使者，是被混沌之主与元初锣两股至高力量反复浸染、锻造过的特殊存在，更是被当年那个疯狂的自己，亲手推向混沌与韵力融合之路的……半成品实验体。
念及此，他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辨不出是讥是讽的弧度。
那人，真是个天才。
用如此疯狂、不计后果的方式，逆向推导出了修复他这种“特异损伤”的可能路径。其心思之巧，胆量之大，对力量本质认知之深，恐怕还在当年埋头钻研、只知硬闯的自己之上。
自己当年……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那片血色记忆。眼宗巍峨的殿宇，同门惊愕的脸，失控爆发的混沌，还有手中兵器挥下时，那无法抗拒的暴虐指令……分明每一步研究都反复推演过，每一个融合节点都小心翼翼，为何会在最关键的时刻，心神失守，沦为只知杀戮的傀儡？
混韵共生……他追求的，从来不是力量本身。
最初，只是想救那些被混沌侵蚀、痛苦扭曲的普通猫民。看着他们被隔离，被畏惧，甚至被“净化”，心中不忍。若混沌能与韵力共存，或许就能找到一条净化而非毁灭的路。
更深处，是那颗自幼被歧视、挣扎求存种下的种子。为何只有“京剧猫”才能拥有韵力，高高在上？为何血脉与觉醒，就能决定一生的尊卑？混韵共生，打破的不只是力量壁垒，更是那套森严的、令人窒息的等级制度。他想看到的，是每一个生命，无论出身，都有掌握力量、选择道路的可能。
这条路，他走得决绝，也走得孤独。最终，却以那样惨烈的方式崩断。
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不是理论，不是方法……是更隐蔽的，如同那蓝袍人实验数据中某个被忽略的微小变量，最终导致了整体的崩溃。
他摇了摇头，将翻腾的思绪强行压下。指尖触及怀中那叠带着凉意的图纸与证据。
现在想这些无用。
玉儿还在等他。
那个会牵着他衣角、软软唤他“叔父”的小丫头，被他匆忙安置在破庙神龛下。时间过去太久，不知她是否害怕，是否安全。
白糖眼神一凝，再无半分迟疑。他将收集好的几个小布包迅速塞入怀中衣襟内袋，确保不会掉落。最后看了一眼这充满诡异与疯狂的实验场，转身，朝着来时记忆的坑道方向，疾掠而去。
脚步踏在碎石上，迅疾而轻灵，身影没入黑暗的坑道，只在掠过转角时，带起一缕微弱的气流，拂动了地上散落的、记载着血腥数据的残破纸页。
矿坑外围，一处背风的山坳被临时辟为营地。几簇篝火驱散着夜寒，火光跳跃，映着武程凝重的侧脸。他正半跪在一名刚刚救出的年轻猫民身侧，指尖萦绕着稳定的赤金色韵光，仔细探查对方近乎枯竭的经脉。
伤者面色青灰，气息微弱如游丝，本源韵力被抽取得太狠，如同被榨尽汁液的残渣。旁边，成玉将一枚固本丹丸用水化开，小心喂入另一名尚有意识的受害者口中。
“韵力被抽取的方式……非常‘干净’。”武程收回手，声音低沉，带着连日鏖战后的沙哑，却依旧清晰稳定，“并非粗暴掠夺，而是通过某种精细的引导术式，几乎是‘完整剥离’。这需要极高深的韵力操控技巧，以及对生命本源结构的透彻了解。”
风良在一旁铺开几张匆忙绘制的草图，上面勾勒着矿坑内那庞大装置的局部结构，以及一些奇特的能量回路。“结合从那些实验废稿中复原的片段来看，他们的目的很明确——收集最‘纯净’的初生韵力，用于凝聚所谓的‘韵核’。那些复制体‘零与’，很可能就是用来测试韵力适配性或作为临时容器的失败品。”
他指向草图上几个节点：“这些回路，有很明显的‘编织’与‘转嫁’痕迹，是录宗的手段，但更古老，更……偏向禁忌。与我们之前推测的‘织韵阁’残卷所述手法有七分相似，另外三分，却像是融入了异猫的某种‘血炼’技艺。”
成玉为伤者盖好薄毯，走过来，眉头紧锁：“也就是说，幕后之人，不仅精通韵力学理，对混沌特性、异猫古法乃至生物炼成都有涉猎？如此驳杂庞大的学识体系，绝非一人一时所能成。这背后，必然有一个存在已久的组织，或者……一个活了很久的、不断更换身份与躯壳的‘老怪物’。”
武程起身，走到篝火旁，火光将他挺拔的身形投在岩壁上，影子拉得很长。他往火中添了几根枯枝，火星噼啪炸开。
“目的呢？”他问，目光落在跃动的火焰上，“耗费如此心血，制造复制体，抽取纯净韵元，绝不仅仅是为了制造杀戮或混乱。‘万流归墟’……这个名字，更像是一种‘回归’或‘重塑’。”
风良沉吟：“古籍残章提及，此阵可‘逆脉夺造化’。或许，是想用海量的纯净韵元，强行逆改某种‘脉’，比如……伤及本源的沉疴，或者，打破自身天赋的极限，甚至……触及生命层次的蜕变？”
这个推测让山坳中的空气都仿佛冷了几分。若真如此，对方所图之大，远超寻常邪祟。
就在几人思绪纷纭，试图将碎片拼凑出更完整图景时，营地外围警戒的一名步宗弟子忽然低喝：“谁？！”
众人立刻警觉，武程手已按在哨棒之上，成玉与风良也瞬间起身，韵力暗提。
只见稀疏的林木阴影下，缓步走出两人。前面是个头梳双髻、眼睛圆圆的小女孩，正是玉儿。她脸上还带着泪痕，小手紧紧牵着身后之人的手指。
而当火光完全映出来人面容身形时，武程、成玉等人俱是一怔。
来者一身素色旧衫，却掩不住骤然挺直如松竹的脊梁。银白长发未束，随意披散肩头，发梢在夜风中微动。脸上那终日覆着的、浑浊的琉璃镜已然不见，露出一双清亮深邃的金色眼眸，目光沉静，却比往日锐利了何止数分。昔日病态的苍白被健康的润泽取代，眉眼舒展开，温润如玉的底色下，隐隐透出一股历经淬炼后的英挺与内敛的锋芒。他就站在那里，气度从容，周身再无半分衰颓之气，仿佛一柄拭去尘垢、收入鞘中的古剑，温润其表，坚韧其里。
正是白掌柜，却又与记忆中那个虚弱盲眼的药铺主人判若两人。
玉儿看到武程，眼睛一亮，小声唤了句：“武哥哥……”便躲到了白糖身后，小手仍拽着他的衣角。
白糖抬手，轻轻抚了抚玉儿的头顶，动作沉稳。他抬眼，目光扫过武程几人，在那些获救的、依旧虚弱的猫民身上顿了顿，最后看向武程，抱拳一礼，姿态不卑不亢：“武少侠，成玉前辈，风良先生。”
他的声音依旧有些低哑，却中气充沛，字字清晰。
武程压下心头的惊疑，松开按着哨棒的手，同样抱拳回礼：“白掌柜。”他目光在白糖身上停留一瞬，终究没问出口那句“你如何寻来，又为何……变化如此之大”。
成玉阅历丰富，眼中讶色一闪而过，便恢复了平静，拱手道：“白掌柜安然无恙，还寻回了玉儿，可喜可贺。此处简陋，若不嫌弃，请过来叙话。”
白糖微微颔首，牵着玉儿走到篝火旁，寻了块干净石头坐下。玉儿依偎在他身边，好奇又有些怯生生地看着周围。
“白掌柜是如何脱险，又找到这里的？”风良忍不住问道，眼神里探究之意明显。
白糖从怀中取出几个用碎布仔细包好的小包裹，放在面前地上，一一展开。最先露出的，是那缕泛着金属光泽的深蓝色毛发。
“追踪那蓝袍人时，发现了这个。”他言简意赅，将布包推向武程，“此物非比寻常。观其纹理结构，似有手宗‘精械秘融’之术的影子，但内蕴灵纹古拙，又近异猫灵氏‘血肉铸纹’的路数。或为两者结合改良之物。”
他又展开那几张硬质皮纸绘制的结构图与数据记录。“这是在矿坑深处另一处隐秘实验场所得。图纸记录详尽，包含能量配比、生物反应及多处疑似仓库、处理点的方位。”
最后是那些晶片碎块、金属丝与奇异粉末。“这些是现场残留物，能量反应特异，可佐证其研究性质。”
他的叙述条理分明，证据清晰，毫无废话，更无对自己遭遇的多余描述，却将最关键的信息和线索全数呈现。
武程拿起那缕蓝毛，指尖感受着其奇异的质感与微弱的能量残留，又迅速浏览图纸上的数据与图形，越看神色越沉。这些证据，与他们之前的推测严丝合缝，甚至提供了更具体的方向。
“手宗与异猫灵氏的技艺结合……”成玉捻须沉吟，“这可不是寻常势力能办到的。两者一个重器用，一个重修命，向来道不同。”
“或许，正是需要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技艺，来分别处理‘韵力’与‘混沌’的融合难题。”风良盯着图纸上那些复杂的对照图谱，眼神发亮，“白掌柜，这些资料，至关重要！尤其是这几处标注的地点！”
白糖面色平静，只道：“有用便好。”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掠过那些获救者，“此地不宜久留。对方根基受损，必会反扑，且手段难测。需尽快将伤员转移至安全处所，再从长计议。”
武程放下图纸，看向白糖。火光在那双清澈锐利的金眸中跳动，眼前之人气度沉稳，见识不凡，提供的线索直指核心，且对局势判断冷静准确。这绝不是一个普通乡野药铺掌柜所能具备的。
他心中疑云更重，但眼下情势紧迫，追根问底并非时机。
“白掌柜所言极是。”武程果断道，“我们正在商议转移路线。前辈，”他看向成玉，“请立刻安排人手，护送伤员沿二号路线撤离，前往最近的巡域庭暗哨。风良，你携带白掌柜带来的新证据，随队出发，务必亲手交予庭主。”
“是！”成玉与风良肃然应道。
武程的目光落回白糖身上，语气郑重：“此番，多谢白掌柜援手。不知掌柜接下来有何打算？”
白糖将玉儿往身边拢了拢，小女孩已靠着他昏昏欲睡。他抬眼，望向矿坑方向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眼神深邃。
“既已沾手，便难独善。”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玉儿需安置妥当。之后……或许还有些旧账，该去清一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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