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古代小说 > 在战国末期的荀门偷学
本书标签: 古代  半架空  女频开学季更新     

微光与试探

在战国末期的荀门偷学

日子如溪流般平静而持续地向前流淌。

妫昭逐渐找到了自己的生存节奏,她手脚越发麻利,将分内的杂务处理得井井有条,甚至能抽出些许空闲。

那片小小的竹林,成了她精神上的秘密花园,风雨无阻。

她听得越多,内心的震动便越深,荀子的思想浩如烟海,却又扎根于现实的土壤。

他谈“制天命而用之”的昂扬,论“化性起伪”的必要,析“礼”与“法”的相辅相成。

这些观念如同强劲的风,吹散了她心中许多因家族巨变而蒙上的尘埃与迷雾,世界不再是纯粹的诗书礼乐或你死我活的斗争,还有一种更为复杂、也更富有力量的秩序可能。

她开始不满足于只是听,有时在打扫书斋外院时,她会偷偷瞥一眼学子们遗忘在石几上的竹简碎片,甚至在梦中,那些“性恶”、“积伪”、“王制”的字眼也会交织出现。

她的变化,细微却持续,落入荀子眼中。

这一日,讲学结束后,学子们各自散去整理笔记或切磋讨论,荀子独坐案前,并未立刻起身,他目光落在窗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正在廊下专心擦拭栏杆的妫昭耳中。

“今日所讲《劝学》篇,‘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一句,依你之见,重在‘取’,重在‘蓝’,还是重在‘青’?”

妫昭擦拭的动作猛地顿住,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廊下并无他人,夫子这话,分明是在问她!

他果然知道了,他一直都知道!

恐慌瞬间攫住了她,手指紧紧攥着抹布,指节泛白。

她该请罪吗?承认自己偷听?还是该装作没听见,继续干活?

短暂的死寂笼罩着回廊,她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逃避无用,昭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放下抹布,转向书斋方向,隔着敞开的门,对着里面那位模糊的身影恭敬地行了一礼,声音因紧张而略带沙哑:

“回先生,仆(仆这里是谦称,昭并非奴籍)窃以为三者皆重,然更重在‘取’之过程与‘青’之结果。无‘蓝’之质,则无‘青’之基,是为本源,不可轻忽。然若无‘取’之工法、之积学、之锲而不舍,则‘蓝’终只是‘蓝’,不得见‘青’之华彩。故‘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非仅颜色之变,实乃质变之飞跃,乃为学之终极所求。故而重在‘取’之功夫,亦重在‘青’之超越。”

她说完,屏住呼吸,垂着头,等待着审判

书斋内静默了片刻,荀子并未立刻斥责,反而似是沉吟了一下。

“哦?‘质变之飞跃’,此说倒有几分意思。”荀子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那你可知,为何要‘取之于蓝’?而非取之于赤、于黄?”

昭怔了怔,意识到这是进一步的考较,心绪稍定,思索着听讲时的内容,谨慎答道,“因蓝有可染青之质,正如人性虽有恶端,然亦有可化之质,可学之能。若本质全无,譬如取朽木以求雕琢,终是徒劳。故先生常言‘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亦需有‘可假’之基。”

“善。” 良久,书斋内传来一声淡淡的赞许,虽轻,却如惊雷般在妫昭耳边炸开。

“看来,这廊下的地砖,擦得颇有益处,连带着耳朵和心思也一并磨亮了。”荀子的声音里似乎含着一丝极淡的笑意,旋即又恢复了平时的沉肃,“活既干完,便下去吧。”

“是,谢先生!”妫昭如释重负,又行了一礼,几乎是踉跄着抱起水桶和抹布,飞快地退了下去。

自那日后,荀子似乎并未给予妫昭任何特殊对待,她依旧做着洒扫的活计,但有些东西悄然改变了。

某日午后,天气有些闷热,学子们刚结束一场关于“天人之分”的激烈讨论,各自散去歇息。

妫昭正提着水桶,准备去擦拭书斋后的那排窗棂。

“你,进来。”

荀子的声音不高,从半开的书斋门内传出,清晰地落在她耳中。

妫昭动作一僵,水桶晃了一下,溅出几滴冷水落在脚背上,她深吸一口气,放下水桶,在粗布裙上擦了擦手,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

书斋内弥漫着竹简和墨汁的特殊气味,荀子独自坐在主位案后,并未看她,而是垂目看着摊开的一卷竹简。

阳光透过窗格,在他花白的须发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把门关上”

妫昭依言转身,轻轻合上门扉,隔绝了外面的光线和声响,书房内顿时显得更加安静,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转过身,垂手立于堂下,不敢抬头。

“走近些。”

她向前挪了几步。

荀子终于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那目光似乎有重量,压得她肩膀微微发沉。

“这些时日,听去了多少?”他开口,直接得让妫昭心惊。

她喉咙发干,下意识地想否认,但对上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谎话便卡在了喉咙里。她跪伏下来,额头触地。

“仆罪该万死,请先生责罚……”

“老夫若想责罚,你此刻便不会在这里,”荀子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回答我的问题。”

妫昭伏在地上,声音微颤,“仆愚钝,只听得只言片语,未能领会先生学问之万一……”

“抬起头。”

妫昭慢慢直起身,依旧跪着,不敢完全抬头。

“那我且问你,”荀子淡淡道,“李斯与韩非,近日争论‘法’、‘术’、‘势’三者孰重,你怎么看?”

这个问题远超之前的随口考较,直指核心学说,且涉及两位最杰出的师兄。

妫昭的心猛地一缩,她不能回避,也无法回避。

她竭力稳住声音,斟酌着词句,“奴婢窃听时,亦觉两位先生所言皆有道理。李斯先生重‘法’,言明法度如一,方能富国强兵,令行禁止。韩非先生言‘术’与‘势’…‘术’乃人主御臣之方,‘势’乃居位临下之威,三者似皆不可偏废。”

“哦?”荀子目光微动,“如何不偏废?”

压力骤增,妫昭感到后背渗出细汗,她强迫自己思考,将那些偷听来的碎片拼凑起来。

“仆‘法’为筋骨,定规矩,明赏罚,无法则国基不固。‘术’为心窍,辨忠奸,察虚实,无术则易被蒙蔽。‘势’为爪牙,持权柄,慑臣民,无势则令不行禁不止。三者犹如鼎之三足,缺一不可。然……”

“然什么?”

“然三者之中,或需有所依归。‘法’若不得‘势’以推行,则为空文;‘术’若离‘法’而独行,则易流于诡诈;‘势’若不以‘法’为轨,恐成暴虐。故或许当以‘法’为本,‘术’、‘势’为辅,共维其道?”

她说到最后,语气带上了不确定的试探,这已是她目前所能理解的极限。

书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荀子只是看着她,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竹简。

妫昭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说错了?太过浅薄?妄议师兄?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沉默压垮时,荀子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似乎少了些许之前的疏离。

“能见其关联,已算不易。李斯急于事功,故重法以图速效,韩非深谙人性之幽暗,故重术势以固权位。你能见其需相辅相成,不算白听。”

妫昭悄悄松了口气,却不敢完全放松。

荀子话锋一转,“那你可知,他们因何而争?又为何而争?”

妫昭怔住,这似乎已超出了学问本身,她迟疑片刻,低声道,“不知。”

“为道不同,亦为路不同。”荀子缓缓道,目光似乎透过她,看向了更远的地方,“李斯欲往西秦,那里法度初立,锐意东出,正合其用。韩非心系故韩,积弱已久,欲以术势强君权,挽狂澜于既倒。所求不同,所重自然有异。”

妫昭屏息听着,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接触到师兄们真实的抱负与分歧。

荀子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你听了这许多,又想了这许多,那么,你呢?”

“我?”妫昭茫然抬头。

“你为何而听?又欲为何用?”荀子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莫非只想一辈子躲在廊下墙角,做一个听得懂几句学问的婢女?”

妫昭被问得哑口无言,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她为何而听?最初或许只是为了活下去的一点精神慰藉,后来则变成了难以抑制的渴望。但为何用?她从未敢想。

家仇未雪?可仇家是庞大的李园势力,甚至牵扯楚王,她一个孤女又能如何?复贵族之名?楚国朝堂早已无她昭氏立锥之地。像师兄们一样,寻一明主,施展抱负?这念头刚一浮现,就让她自己都觉得荒谬。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荀子看着她眼中的茫然、挣扎和一丝微光,并未催促。

良久,他移开目光,重新落回竹简上,仿佛刚才那个石破天惊的问题只是随口一提。

“罢了,”他挥了挥手,“今日之言,出我口,入你耳。”

“是……”妫昭低声应道,心情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波澜难平。

“下去吧,”荀子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听不出喜怒,“明日清晨,不必再来洒扫,准时到书斋来。”

一点题外话:妫昭的观点全都出自辩证法,这是我作为一个可悲的文盲能理解的最高的理论了

上一章 兰陵门下 在战国末期的荀门偷学最新章节 下一章 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