妫昭,或者说现在只是一个叫做“阿昭”的小婢女,在荀子府邸的侧院小屋中醒来时,仍有几分恍惚。
身下是干燥的茅草垫,身上是粗糙却干净的葛布被褥。
昨夜换洗时,老仆妇递给她的是一套半旧的深衣,尺寸略大,但穿在身上,隔绝了曾经的污秽与寒冷。
胃里不再有烧灼般的饥饿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踏实饱足后的微胀。
这一切,都源于那个她试图偷窃的老人。
荀子。
这个名字在她心中回荡,依旧带着难以置信的重量。
她,一个落魄至尘埃、险些饿死路旁的贵族遗孤,竟然被当代儒学宗师所救,还带回了家中。
羞愧感后知后觉地涌上,烧得她耳根发烫,昨日她竟对着荀夫子哭求为奴为婢……
“阿昭?醒了就起来干活了。”老仆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妫昭一个激灵,立刻应声,“来了!”
荀府的生活并非让她来做客的。
她的工作琐碎而具体:打扫庭院、擦拭廊柱、协助厨房清洗蔬果、甚至还需要浆洗部分衣物,这些活计对于曾经的昭氏贵女而言,陌生又辛苦。
纤细的手指没过冷水,很快变得通红,擦拭地板需要长时间弯腰,不一会儿就酸疼不已。
但她没有任何抱怨。
比起流落荒野、朝不保夕,这里的辛苦安稳得如同天堂,她沉默而勤快地做着一切,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同时,耳朵却像最警觉的小兽,捕捉着这座府邸里流淌的另一种声音——学问的声音。
荀子授课的书斋离她干活的院落并不远。
晴朗时日,窗扉洞开,朗朗的诵读声、清越的讲学声、时而激烈的辩论声,便会随着风远远传来。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
“礼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
那些字句,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她早已干涸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家变之前,她作为贵族女子,也曾跟随兄长旁听过一些先生讲学,识文断字,读过些许诗书,只是后来,刀兵与鲜血碾碎了一切风雅。
如今,这熟悉又陌生的讲学声,像是一把钥匙,悄悄打开了她内心深处某个被紧紧锁住的盒子。
她擦拭廊柱的动作会不自觉地慢下来,凝神去听,在井边打水时,也会趁着水桶上升的间隙,侧耳捕捉那些随风断续的争论。
她尤其注意到两位常出现在荀子身边的年轻学子。
一人身形略高,衣着整洁,举止间透着一种精干与务实,他发言时往往条理清晰,直指要害,问题多关乎富国强兵、制度律法,与荀子探讨“法后王”与“王制”时,眼神灼灼,充满了一种近乎迫切的进取之心。仆役们私下议论时,称他为“李斯先生”。
另一人则气质略显沉郁,身形清瘦,似乎体弱,但双目极有神采,沉默时如深渊,开口时却言辞犀利,往往能洞察细微,将论题推向极深处。他更常与荀子探讨人性、名实、权术之本,思想深邃甚至带着几分冷峭。仆役们称他“韩非先生”,提及他时总会略带敬意地补充一句,“是韩国的公子”。
还有一位看起来年纪更小些,面容和善,时常带着笑意,似乎对数术律历格外感兴趣,偶尔会与李斯低声讨论着什么。那是“张苍先生”。
妫昭默默地观察着,听着。
她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地借着干活的机会,贪婪地吸收着那些思想的碎片。
荀子的学说与她过去零星所知的正统儒家似乎有所不同,更重现实,更强调后天的学习与礼法约束,甚至不讳言“性恶”与“法”的重要性。
这让她感到新奇,又隐隐有种被说中的震撼。
日子就在这忙碌与偷听中悄然流逝。
她手脚渐渐磨出了薄茧,但也慢慢熟悉了府中的规矩和路径,她发现书斋后面有一处小小的竹林,位置颇为隐蔽,恰好能听到屋内讲学的声音,又不易被人察觉。
于是,那里成了她最大的秘密和乐园。
每逢荀子开讲,只要手头暂无急事,她便会寻个借口溜到竹林后,屏息静气,倚着冰冷的墙壁,将耳朵紧紧贴上去。
那些关于治国、人性、天道、礼法的宏论,如同甘泉,滋润着她饥渴的心灵,她听得似懂非懂,却如痴如醉。
有时听到精妙处,她还会忍不住用手指在泥土上悄悄划写。
她以为自己做得足够隐蔽。
却不知,那双洞察世事的苍老眼睛,早已留意到了这个特殊的小婢女。
有一次,荀子讲到“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窗外,恰好捕捉到竹林缝隙后那一闪而过的、专注无比的明亮眼眸。
那双眼睛里,没有寻常婢女的懵懂或麻木,而是充满了思考的光芒,甚至带着一种与他某些优秀弟子相似的、对知识的纯粹渴望。
荀子并未声张,只是讲学的语调未停,心中却微微一动。
又一日,妫昭在擦拭书斋外回廊时,听到屋内李斯与韩非正在激烈辩论“法”与“术”孰更根本,她听得入神,忘了动作,直到里面辩论声稍歇,才慌忙欲走。
一转身,却几乎撞上一片深色的衣角。
她惊得后退一步,抬头正对上荀子平静无波的目光。
“先……先生……”妫昭心跳如鼓,慌忙低下头,手中的抹布险些掉落。
荀子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又瞥了一眼书斋的方向,并未质问她在听什么,只留下一句,“廊下的地砖,缝隙处的灰尘也需清理干净。”
“是!”妫昭如蒙大赦,赶紧蹲下身,用力擦拭地砖缝隙,不敢再看荀子离去的背影。
直到那脚步声远去,她才缓缓松了口气,后背却惊出了一层细汗。
夫子……发现了吗?他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将她赶走?
忐忑不安地过了几日,一切却风平浪静。
荀子并未有任何表示,她依旧做着她的杂役,依旧能偷偷去竹林后听讲。
妫昭的心渐渐安定下来,同时,一种微弱的、不敢宣之于口的希望,如同石缝里的小草,悄悄探出头来。
或许,或许她可以一直这样,留在这满是书香和思想的地方,哪怕永远只是一个躲在竹林后偷听的婢女。
至少,这里能让她暂时忘却过去的噩梦,感受到自己还活着,还有心跳,还能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