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色未明，妫昭便已醒来。

心脏在胸腔里敲着不安的鼓点。

昨日荀子最后那句话，在她脑中反复回响——“明日清晨，不必再来洒扫准时到，书斋来。”

这意味着什么？是进一步的考较？还是……她不敢深想那个隐约浮现的、过于奢侈的念头。

她换上了最整洁的一套粗布衣裙，将头发仔细挽好，用水盆里冰凉的清水拍了拍脸，试图驱散眼底的紧张。

推开小屋的门，清晨的寒气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激灵，头脑却清醒了不少。

书斋的门罕见地敞开着，里面亮着灯烛，荀子已然端坐案后，仿佛一夜未眠，又或是早已起身。

他今日穿得略显正式，深衣的领口袖缘一丝不苟。

妫昭在门口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才轻声禀报，“先生，仆来了。”

“进来。”

她迈步进入，依旧垂首立于堂下，比昨日更加拘谨。

书斋内并非只有荀子一人，两侧还坐着三人——李斯、韩非、张苍。

他们显然也刚到不久，案几上还放着刚煮好的茶汤，热气袅袅，三人目光同时落在她身上，带着不同程度的审视与疑惑。

李斯微微蹙眉，似乎不解老师为何一大清早召他们前来，还叫上这个平日只在外院打扫的小婢女。

韩非的目光则更沉静些，只是淡淡扫过，便垂眸看着自己面前的杯盏，仿佛世间大多事都引不起他的兴趣。

张苍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眼中好奇多于审视。

妫昭感到那些目光如同实质，让她几乎想缩起肩膀，她强迫自己站直。

荀子没有看她，而是对三位弟子开口道，“今日叫你们来，是有一事。”

他声音平稳，却让室内的气氛更加凝肃。

“学问之道，有教无类，然亦需名正言顺。”荀子的目光缓缓扫过三位得意门生，最后定格在垂首立着的妫昭身上。

“此女，妫昭。原为楚地士族之后，家道中落，流离至此，这些时日，于洒扫庭除之余，潜听讲学，偶有所得。”他顿了顿，李斯和韩非的眉头似乎同时动了一下，张苍则微微睁大了眼睛。

“老夫考较数次，其性坚韧，其思尚可，并非全然懵懂无知之辈，”荀子继续道，语气不容置疑，“既向学之心未泯，潜质亦有几分，老夫欲破例，收其入门墙，列于末座，与你等一同听讲问学。”

话音落下，书斋内一片死寂。

妫昭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荀子，嘴唇微张，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破胸膛。

李斯率先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老师，此举是否略显仓促？她终究是女子之身，且来历……”他未尽之语很明显，女子为学已是罕见，更何况收一个来历不明、曾是奴仆的女子为徒？

韩非并未立刻反对，只是淡淡道，“学问非儿戏，非有恒心毅力者不可为，老师既已考较，自有道理。”他话虽如此，但语气平淡，听不出是支持还是保留意见。

张苍看了看两位师兄，又看了看紧张得脸色发白的妫昭，打圆场道，“老师慧眼识人，既能得老师青眼，想必确有不凡之处，多一同窗，亦是一桩美事。”他性子较为圆融，不愿拂逆老师，也乐见其成。

荀子将弟子反应尽收眼底，并不意外，他看向妫昭，目光锐利，“妫昭，你自身之意如何？可愿拜入我门下，受我荀况之学？须知，此门一入，便不再是洒扫之事，需守我门规，勤学苦思，非有懈怠之理。你可能做到？”

巨大的冲击和狂喜之后，是沉甸甸的现实。

她知道，这一步踏出，便再无回头路，她将真正走入一个曾经遥不可及的世界，但也必将承受更多的目光与压力。

她没有任何犹豫。

上前一步，屈膝，跪伏于地，额头郑重地叩在冰凉的地板上，发出清晰的一声轻响。

“弟子妫昭，”她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异常清晰坚定，“愿拜入先生门下！必恪守门规，勤学不辍，绝不敢有负先生教诲，请先生受弟子一拜！”

她保持着叩首的姿势，一动不动。

荀子看着她，良久，微微颔首。

“既如此，从今日起，你便是我荀况门下弟子，排行……”他略一沉吟，“便在张苍之后吧。”

“谢先生！”妫昭再次叩首，这才直起身，眼眶已然微红。

李斯见状，不再多言，只是重新打量了妫昭一眼，目光深沉。

韩非依旧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张苍则对她露出了一个鼓励的微笑。

荀子从案上取过一杯早已备好的茶盏，递向妫昭。

“敬师茶。”

妫昭双手微微发颤，接过那杯温热的茶盏，高举过头顶，奉予荀子。

荀子接过，饮了一口，放下茶盏。

仪式简单至极，却意味着天翻地覆的改变。

“起来吧，”荀子道，“今日起，你便移居西厢空置的那间小屋，一应用度，会有人送去。”

“是。”妫昭站起身，依旧觉得脚下发虚，如同踩在云端。

荀子不再看她，转向三位男弟子，“今日讲《正名》篇，都坐好吧。”

李斯、韩非、张苍依言正襟危坐。

妫昭略一迟疑，走到最末位的空置席案后，学着他们的样子，跪坐下来，粗糙的席面摩擦着衣裙，提醒着她这一切的真实。

荀子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开始回荡在书斋内，讲述着“名定而实辨，道行而志通”的深意。

妫昭努力收敛心神，试图跟上讲学的节奏，但心跳依旧急促。

她偷偷抬眼，快速扫过前方三位师兄的背影——李斯挺拔专注，韩非清瘦沉寂，张苍温和端正。

从廊下婢女到堂末弟子。

她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题外话：荀卿的弟子有记载的有八位，人太多了我不会写，主要就写最出名的这三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