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床上坐起,脚背踩到地的时候打了一个小冷,像踩到一片水。402711从对面门里出来,连体服半拉,护目镜还在手里晃。他眯了下眼睛,像在把夜色塞回眼眶:“版本更新。以前这个活是D级干的。”
“经济下行。”我说,嗓子有点哑,“外包到E了。”
110233已经扣上了护目镜,脸上的线条一寸不多一寸不少。他把门轻轻收上,“装备要换。”
我们半跑着去装备室。玻璃柜后的店员把眼睛抬了一下,目光摸过我们的工牌,停在110233手上那张临时任务令上,眼睛又放回柜台。她指了指一排不起眼的黑盒子:“音响。嘲讽。短距。自费。”
我看了一眼价格,像看了一张你知道背后是谁开的账单:210点。旁边是粘液球,绿色,标价80点。电击枪和葫芦坐在更高的架上,一左一右,标签写着“组合优惠”,下面一排小字:押金另算。我的工牌上这两天跑下来的奖励余额只有两百出头,介于“买一个音响还是买两根鼻贴”之间。
“音响一个,粘液球两颗。”402711伸手,手背上盐粒似的细汗闪了一下,“你们谁有闲钱?”
“我。”我把昨天没用完的护目膏一管塞回去,换成那只黑盒子。黑盒子在我手里沉,像一个小动物装了铅块。
店员手指在键盘上踩了两下,“友情提醒:嘲讽音色默认女声。可以自定义录入五秒内的音色。”
“默认。”110233说。
“护目膏再两管。”402711说,“眨眼成本今天很高。”
“黄牛能量饮料?”245781指了指一个红黄罐子,眼神里有一种把自己往危险的边缘踮着去尝鲜的光,“加耐力的那个?”
“别喝第三口。”402711懒懒看他,“喝两口你会把‘木偶’当你初恋。”
我们拎着这些看起来像玩具的人命,冲向B2层。楼梯口“维修中,勿入”的牌子被人掀到一边,牌子背面用粗记号笔写着“请勿抬头”。我下意识想笑一下,笑在喉咙里变成一声口水咽下去的响。
B2层的风闻起来像老旧档案的霉,又像新鲜塑料袋。天花板灯是细细的白条,隔几米闪一下,闪的时候墙上的标语“谨记岗位职责,切勿越界”成了断断续续的光字。在通道尽头,两个穿灰蓝连体服的人影举着板盾,把一个拐角封住。板盾后面的白条灯里透出红色的动作影,像有人拿着手电往我们的眼睛里照。
“工号?”一个板盾后面的声音问,没什么耐心。
“E级三号。”110233报,我们几个把工牌抬到胸口。
“进去,左拐。‘木偶’在主走廊中段。”声音说完,又像在对着内部频道,“E级到了,先顶上。A组下五分钟到。”
先顶上。我们四个像被丢进一口用过很多次的锅里,锅底有老焦。我的手把音响往背后塞了一下,扣住安全扣。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白板上写的那句“记忆是危险的容器”。
主走廊很宽,地面是大块灰砖,砖缝里填了白的填料,像盐。两边墙隔一段挂了镜子,镜子被贴了半覆盖的半透明膜,让你看不清自己,只看见光。走廊尽头站着一个东西,小一点的成人身高。漆黑的头发像是假发套上去,脸是一张用刀刻过的木脸,眼睛位置嵌着两个玻璃圆,瞳孔不是黑,是不反光的灰。
木偶。
玩的时候你可以调笑它是“硅基社恐”,现实里,你看着那两颗死灰的圆,眼睛会自然缩一下,像碰到针尖。它站在贴了膜的镜子前,微微偏着头。它动的时候是那种心理上不舒服的直线运动,像有人用尺子画了一条线,它沿着线滑过去,一点曲线都没有。所以又有一个错误的错觉——你觉得它可以被预测。可你知道那只是你的大脑在安抚自己。
“来了。”402711的呼吸压得很薄,“看它。不要眨。”
“倒走。”110233的声音是定海的钉子。
我把护目膏抹了一层,眼角凉了一下,像一小点薄薄的雨。我把音响拿在手心,黑盒面上有一个看起来很像“播放”的按键,角上有一个很小的麦孔。我没有录自定义。默认女声就好——越不像我们越好。手指滑过去,准备。
木偶像闻见了什么,头忽然一点一点朝我们这边偏来,动作像有人在调校一个刚组装好的博物馆展品。它迈出第一步的时候,走廊里的风停了半秒,然后把停下来的时间一口喷到我们的脸上。
“数。”我喉咙里塞着石头一样,还是把这个字挤了出来,“十四。”
“0、1、2……”245781迅速接上。他的声音今天很稳,像一根细细的绳。
木偶的脚步不发声。它的木头脚掌落地是吸附式的,像胶。我们的脚步在它面前是干扰信号。我盯着它那个灰瞳,不是盯,是用目光把它钉住在一个看不见的纸面上。我的眼睛开始发酸,生理地要眨。我用鼻端吸一小口,薄荷从鼻孔顶到脑门,把眨眼的欲望压回去一寸。护目膏在上下眼皮间拉出一条稀薄的丝,拉断的时候“啪”的一声小得像幻觉。
“兵俑在右侧通道。”110233说。他不看路,背对着向前,脚步像在水上一样轻。
我余光扫到右侧一道横廊,昏黄的光里立着两个兵俑,灰,像从土里抬出来。他们站着的时候像真正的俑,动的时候像某种被命令启动的家电:先抖一下,才走。兵俑的腰胯厚,腿在我们过去的角度显得短,脚步一近,就有一种要踢的冲动。他们会踢,踢实了会把你的胸骨整排按回去。
“音响。”402711。
我把黑盒往右侧扔了出去,扔的力道控制在一个不会太远也不会近得把自己拉进来危险区的范围。黑盒子翻两圈,落到兵俑前方偏左的位置。我按下“播放”,女声清清冷冷地在空走廊里跳出来:“喂——看这边。”
兵俑的头同时一抖,像两台同型号电视接了一个不合适的信号。木偶停了半秒,又动。我们就着这半秒倒走,眼睛连眨都像犯罪。我的泪腺在做它该做的事,护目膏把眼睛变成一块被涂抹的玻璃。我想起培训PPT里那句冷冰冰的提醒:避免长时间凝视导致眼干。谢谢提醒。
粘液球在402711手里被挤破,那一团绿色的液体“啪”地摔在木偶和兵俑之间的地上,瞬间铺开,像一层薄薄的苔。兵俑是笨的,踩上去滑了一下,它踢腿的前摇被大幅拉长。这个“拉长”对我们来说是天堂,对它们是一场滑稽戏。
“再来一个。”402711手里剩下一颗,他没扔。他把它贴在了我们一侧脚下,像画了一个界,提醒自己不要后退过头。
木偶渐近,近到我看见它木头脸在灯下的反光发湿,像涂了清漆。它的嘴是一条细细的刻线,喉结的位置有两道交错的印,像被拴过。它倒没有呼吸。静。静到你只能靠自己的声音给自己活的证明。
“别正视它的脸。”110233很轻,“盯眼睛。眼睛是一个小目标,脸是一个故事。”
兵俑上了粘液的那一步到第二步之间卡了一卡,卡出一个踢腿的空挡。木偶停在它面前正好一个人半的距离。木偶停是因为我们盯着它。兵俑如果腿到位,会把这个木头照着胸口踢一个正。这个“正”是不在任何训练PPT里的“互伤”。
音响的女声继续在屋子里轻轻挑衅:“看这边——看过来——”很小的人类声音,装出来的勇敢,专门用来给都没脸的东西点火。兵俑的头往右一歪,居然像真的被挑了一下。它踢了。木偶在我们眼睛下按了暂停的那个世界里被踢出一个角度。它的肩一歪,发出木头摩擦的“吱”声,很干净,不像肉。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吱”比任何惨叫都让我想吐。
“掉了一块。”402711报告。他永远在把肉麻说成报告。
木偶不倒。它只是让肩的位置从过去的“直”两度变成了“斜”。它被我们的目光卡在那里,像一个被按了暂停的弹簧玩具。兵俑抬腿准备第二下。第二下不一定还能踢着——粘液在里面逐渐滑成一层更薄的膜,有效时间有限。这一切的算计是我们的第三类知识,而这个地方最爱吃的就是“算计”。你算,它就让你多算一点,直到你算不动。
“撤。”110233发出这个字的时候,我的眼睛终于哗地出了一层水。泪水把护目膏抹花,世界全是糊的。这是坏事,也是好事——你的眼睛像被浸了一下,可以再坚持那么两秒。我们往后退,步频像被串成了数珠。木偶被我们带着移动,兵俑在粘液里磨腿,一声“叭”的轻响,像一枚小的泡破了。
右侧通道的尽头闪了一下影子,是另一组人的板盾一晃。401711低低笑了一声:“他们会记功。”
“请配合。”我下意识接。这个词在嘴里像一颗嚼不烂的豆。
兵俑第二脚踢出来的时候,木偶不再正对着,它的肩斜,让这一脚擦着它的胁侧上去。那一瞬间,木偶的头微微侧过去了那么一个角度,我的眼睛在那一刻的反射是要追着它的“眼”,追过去——我把这个冲动硬硬按住,让我的目光固定在它眼眶里那一圈灰。它的灰像肺病。
“蝙蝠。”110233提醒。
上方的风口里忽然掉下一阵皮毛的风,像一条厚黑带子甩下来。蝙蝠落在245781肩上。它的动作一贯且恶心:两只前爪扒住你的肩膀,后爪勾住你的背,嘴去找你的耳朵和颈侧。245781“嗬”地吐了一口,他手上那只黄牛能量饮料刚扭开,液体溅出来,像甜腻的口水。蝙蝠尝到甜,兴奋了一下,它贴得更牢了。它的翅是热的,皮下血脉鼓。
“别丢武器!”我大喊。这一句不是策略,是我以前在屏幕前反复摆弄出来的肌肉记忆。我身体的一半在盯木偶,另一半不能不去看245781。110233用一只手把蝙蝠的头往上一捏,另一只手保持在木偶那边的姿态,像一个表演者分身。402711把音响的音量拉大了一级,女声从太暧昧变成刺耳,兵俑似乎被电了一下。
“剪!”110233判断了一个角度,把蝙蝠的爪在245的衣料上“撕”开——衣料响了一小声,蝙蝠被他半扣半甩到墙上,一团形状的影子在墙上抹了一道。它回头,很快。402711把剩下那颗粘液球直接摔在蝙蝠前路,蝙蝠脚一踩,翅一打,黏住,扯出一条细丝。它发出一个并不大的尖叫,却钻进了我的耳膜里,一下兜了个圈。
木偶被我们带到了一个更靠近主出口的地方,兵俑被音响和粘液牵引着跟过来。我的眼睛已经痛得像被砂纸磨过,护目膏的凉气消了大半。110233轻轻一声:“闭。”我们三个人几乎在同一瞬抬起手背,用指背迅速在眼角一抹,抹掉泪,抹掉化开的膏。这一抹把我们和它之间的那条绷带拉紧又放松了一下,木偶微微一动。它的手在动,手上什么都没有,它的“拍打”是把人的肌理当作木板去钉。你不能让它拍你。那一下会把你的血管当作纹路。
我们退到那个“请勿抬头”的牌子下面。这里的灯更亮一点。板盾的人终于换上来,盾牌把木偶挡了,我们同时松了一口气。松气的那一刻才发现自己憋得有多狠——你的一声呼吸,带出来腋下和背弯里所有粘住皮肤的汗。我几乎要笑出来,笑像干呕。
“E级三号,撤。”板盾后传来一个指令,“请勿逗留。”
我们撤到楼梯口,腿还是软的。110233往墙上一靠,眼眶红了一圈,像有人在他眼里放了一枚红灯。402711把音响拾回来,音响一角磕了一下,裂了,不用赔吗?我看了看背面的保修卡,写着“人为损坏除外”。当然了。
“刚才那个女声……”245781贴着墙呼吸,他的胸口起伏还在加速,“像极了我高中班主任。”
“这就是它的工作。”402711边擦护目镜边说,“公司把让你容易相信的声音放在你耳朵边上,叫‘嘲讽’。好名字。”
“刚才不是公司。”我说,“蝙蝠不是它们安排的……至少不是那种直接安排。”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一点发虚,像一条绷紧的绳放松后还在震动,“有人在教它们学我们的‘颤’。”
三人都看了我一眼。110233点了一下头,像是把这句话记到了某个他私人的清单上。
回到培训间,红绳门像刚杀过人,颜色更鲜一点。我们往里一跨,那种把人从每个关节里拔出来再装回去的痛按时袭来。我“嘶”地出了一短声,剩下的被咬住。灯在我们脚步落地的一瞬抖了一下,像是累了。老员工在门边,眼睛还是他的眼睛。他看了看我们的音响,皱了一下眉,像嫌弃我们把公司财物弄坏。“验收。”他说,“你们的‘平视遏止’计时超指标三秒。请勿沉湎。”
“沉湎。”402711笑了一下,笑很轻,“你们真的很喜欢这个词。”
验收没奖励,只是没有扣罚。粘液球算损耗。音响破角显示“维修费:62点”。我的工牌余额瞬间缩了一截,像被人按了喉咙。
208号会议室的人形化女人站在门口,今天嘴唇上多了一点不合时宜的肉色。她扫过我们的工牌,眼神像照相机的快门,“反馈:你们利用‘兵俑’与‘木偶’触发互伤。这不是建议操作。提醒:请勿讨论互伤。”她几乎每说一句话,嘴角会试图抬一抬,抬不起来就放下。
“你们在‘人事档案库’附近工作了。”她把目光微微偏到我的耳朵后面一点,仿佛那儿悬挂着一个不可见的纸条,“提醒:请勿阅读未登记文本。请勿抬头。”
“那里有什么?”245781问。
“档案。”她说,“包括活的人的和不活的人的。请勿讨论。”
我们散开各回宿舍。走廊里贴的白漆又掉了一小片,“九”的弯露出来更多,像一条长虫脱皮。消防栓箱的“拨9”标签在灯下发亮,跟我眨眼的频率一不一样?我不去数。我回了宿舍,把音响背面的维修费用手指甲刮了一下,不能少。
终端亮起一个新提示:经验归零助手 Vβ-9 已为你开通试用。建议:安装。下方按钮没有“拒绝”,只有“暂缓”。我的手抬起来,像要点“暂缓”,屏幕右上角自己跳出一行灰字:试用将在夜间自动更新。谢谢。你看,你拒绝了也像同意。
我把终端扣了,翻身,把脸埋进手臂里。薄荷的味道还在,蝙蝠的皮味也还在,木偶那一声“吱”像长了脚,在房间里来回走。
门外走廊响了一声咔嗒,像有人轻轻把手指敲在玻璃上。我坐起,抓盐。三下敲门,不快不慢。我开口前给自己数了两下呼吸。
“谁?”
“我是你队友。”这一次,它学的是110233的口气,连那种没有意义的轻抬尾音都学到了。我喉咙往下一坠,又往上浮。
“报暗号。”我说,“不是手势,暗号。”我们最初约定的里没有这个,但是每一天我们都得补一个缝。“你昨晚在商店柜前敲了几下?”
门外停了一息,像在翻记忆,然后“咚——咚”,快慢错着,甚至故意错得漂亮。它在展示它有“颤”。
我没开。我用盐抹过门缝,盐在门外轻轻一炸,像细雪落热锅。墙里那道“九”尾巴在这时忽然像长了一小指的节,向右挪了一点。我看它,不看它,我不知道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