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调度给我们挂了一个“简易回收”。词很好听,做起来把人掏空。目标在B3层:误放的“音响”三台,粘液球六颗,清理“语风铃”声场残留。注意:请勿与“兵俑”产生互伤。请勿引导。
B3层的空气比B2湿。通道更老,墙上挂了一排挂衣钩,钩上挂着一些灰蓝的衣服,号码牌背面写着名字的首字母。E、L、W。我的眼睛滑过去,背后有冷汗。我知道我的名字,我知道不要看它。
第一台音响被我们在一个折回的拐角里捡到,落灰。第二台音响躺在一座假的饮水机后面,饮水机空瓶里有半瓶水,立着一张纸:请勿饮用。第三台音响在档案柜的底层,隔着玻璃柜门,我看见里面一叠薄薄的文件,封皮浅灰,“个人档案”。我的脚在那一刻像踩到什么软的东西,陷了一下。玻璃上有“九”的小印,红的,像盖章。
我把这个画面当成一张广告纸,拔掉我的眼睛。第三类知识防护指引像一个不厌的老师伸手把我的下巴抬起来,让我看别处。110233把音响从柜底撬出来,手尽量不触摸标签。402711在旁边用鼻贴又抹了一次。他不说话,但他的呼吸声音比平时有一点更用力。
拐到第三根立柱的时候,右侧突然响了一声那种湿滑的“嚓嚓”。史莱姆。绿色半透明从柱后吐出来,速度极快,像一团胃液。它对人的武器免疫,刀砍枪打都成了它的食。它吃的是尸体,吃的是缝隙里的东西。音乐,对它没用。它只认质地。
“葫芦?”245781抓腰包,抓空。他的眼神在一瞬间从年轻变成孩子。
我们没葫芦。电击枪在柜台的价签笑着把我们赶走了。史莱姆用一种儿童玩具的快感往我们脚上扑。110233反手把音响朝它掷去。黑盒子滚着,发出“看这边!”——它看也不看,直接吞。一个放大版的泡泡“嗝”地一声,音响在它身体里闭张一下,把它的表面绷到快破。它停了一瞬像在思考,音响停,它又动。这玩意儿没有“喜欢”的概念。所有东西都是它的事和非它的事。它要把我们变成它的事。
“音响对它无效。”我说,明知道无效。
“粘液也无效。”402711说。我们手里没别的。
“音响装音量到最大。”我接着说,“扔进兵俑通道。引兵俑过来踢它。”
“你疯了。”402711这次没有笑,他完全是很认真地说:“兵俑踢不到它,它会踢我们。”
“没有葫芦。”110233像做一个不太愿意做的算术,手却已经把第二台音响的开关拉到最大,“扔。”
他扔得很好。音响越过史莱姆的边缘,滚进侧通道,女声一层层叠过去,成了一种不舒服的、像铝箔刮玻璃的声音。兵俑慢慢挪出来。史莱姆被这个声波刺激了一下,背部扬起一块薄薄的褶,像有人拿手背把它往上推。它对兵俑没有兴趣,兵俑对它有兴趣吗?兵俑的兴趣不来自它,来自那只黑盒子。兵俑抬脚——这脚落在史莱姆边缘,往下一陷。兵俑短暂地被吸了一下。史莱姆本能地收缩,把这个“硬”的东西当作一个错误吞咽。我从来没在游戏里看过这画面。兵俑的陶片发出“咔咔”的声,史莱姆发出一个几乎不可闻的笑。不是笑,是某种外形像笑的“满足”。它滚动,把兵俑那只脚包半,拉扯。兵俑的“踢”被拉成“抽”。
“撤。”110233低哑。
我们绕着柱子倒着撤,史莱姆被音响诱到另一侧,忙着处理它的新玩具。耳室方向没有声。这一刻安静得像脸皮下面的血都不愿动。我背在红绳门边的时候回头了一下——这一回头不是看怪,是看我们。玻璃柜的倒影里还是四个影,第三个影子旁边还有一个瘦的,空的工牌。它看着我们,看起来像我们一直在带着它走。
验收、扣费、校准。公司给我们发了一个“效率提示”:由于“音响”折损,奖励扣除30%。理由:资源使用不当。最后一行:建议安装经验归零助手,提高心智防护。Vβ-9。
晚上,245781在窗下站很久。窗外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整块白。他手上拿着报名说明会的那张纸,指尖把纸边捏得起了毛。我看见他肩膀上那道被蝙蝠划过的细痕,在灯下红得像一条刚画上的线。他没说要去。我也没问。我们仨都在看着他不说话。沉默在这里是一个不签字的签字。
“我想知道我是不是能拿一次那个‘通过一次就保留资格’。”他最后把这句话吐出来,吐完他自己笑了一下,笑的样子像把一颗硬东西吞了下去,“然后我可能就知道‘不行’。”
“知道‘不行’要付费。”402711说。
“我知道。”他点一下头,“我只是……我不想每天都在‘回避’里活。”
“回避不是逃跑。”我说,“回避是你把自己从别人的箭上取下来。你可以跑得慢,但别把自己绑上去。”
110233没有说话。他把手腕上那道红印揉了揉。后来他伸手拍了一下245的肩,很轻,“你要去,我们陪你去门口。我们不进。”
九号会议室的灯在十点的时候亮得出奇温柔,好像今晚讲的是职场晋升分享。门口的人查工牌,字母牌子的人低头划过去,点头。我们站在商店玻璃前,看价签。柜子里摸金符的位置仍然空。标签换了:“敬请期待 Vβ-9 限量纸符周边”。价格后面空着,像等人填。
会议室里人声起起落落,像在排练“颤”。到第八分钟,墙上的灯闪了一下。广播插了一个词:“请勿抬头。”我抬头前把眼睛按回去,没有抬。玻璃柜的倒影里,站在我们四个之间的那道没有字的影子抬了头。它的头把灯光接去了一点,白在它头顶上裂开一条很细的黑。它没有颈动脉。它没有需要我们看见的任何东西。
“版本更新。”402711轻轻说。
我笑了一下,笑得把自己嘴角抻疼。玻璃柜后面黑驴蹄子的价格默默涨了三十点,标签边缘加了一行小字:维修费另计。
我们没进去。我们站到会议散场,人潮在白光里慢慢散开。245781出来的时候没有看我们,他看着地板走到我们面前,停,吸了口气,抬头:“我没签。”他说。这三个字像拧了一下我的胃,又松。
“很好。”402711说。他手里的音响破角又裂了一点,裂缝里夹着一条灰。“明天你还是E级。我们还是三号。”
走回宿舍的时候,墙上那片白漆又掉了一丁点,“九”的尾巴向右伸出了一小小的脚。脚尖对着消防栓,消防栓上新的标签改了:“紧急开门,拨9,按9,再拨9。”
我关门,背靠住,数了十四下呼吸。终端自己亮了:“经验归零助手 Vβ-9 已激活(试用)。提示:今夜将对你的过往记忆进行去重。建议:回避。”
我的手悬在它上面,像要把这个屏幕按灭。我没按。我从枕头下把路线图翻出来,背面的四个问题在灯下像从纸里渗出来的黑树根。我用笔在第五个问题下面写了一个新的一句:木偶被踢后的那一声“吱”,是木头还是人声?如果是人声,它学谁。
写完,我把纸折成四折。折痕贴贴的,像一条被人为打断的路。我把它塞进连体服的内袋。对自己说:明早八点之前,把它忘掉。等进门的时候再记起来。
外面有人轻轻敲了三下门,节奏乱了一拍。我没问谁。我把盐包贴在门缝上。盐在门外慢慢化,像一种耐心,慢慢地把世界里那一点“颤”把玩成粉。灯这一次没有闪。我闭上眼。数到十四。风铃在很远的地方响了一下,又学了我们的一次叹气,叹得很像。然后它停。我们就这么在停下来的那个空隙里,活了一秒。下一秒,再活。我们在一面越来越白的墙下面,用尽量不带情绪的笔,往背面写一个字:等。等待不是懦弱。它是我们暂时不死的方式。明天,我们还得算,得盯,得挂着自己的眼睛给别人撑那一分钟。明天,可能又会有人说:“我是你队友。”我们不会回头。我们会把盐往那句里撒。我们会用音响挑衅另一组兵俑,让它踢它不该踢的东西。我们会被扣费。我们会“回避”。我们会“配合”。我们在这两个词之间,找一根比发丝粗一点的线,像活人。我们不聪明也不勇敢。我们只是想活。我们把经验归零,然后,还是一点一点往回捡。哪怕每捡起一粒,就有一粒变成“Vβ-9”的产品。哪怕白板上的箭头最后都指向同一个地方——一个没有把手的门。我们也会站在那门前数步。十四步。再十四步。直到有人说:“可以了。”或者再没有人说。我们自己知道。我们会往后退,眼睛不眨。风铃停。我们还在。
我被一阵听不见的唢呐声惊醒。
不是错觉,是一种没有声音的“压”,从耳后推过来,沿着颈项落到胸口,像一张看不见的红纸贴住了我。鼻腔里先冒起烧纸味,薄且甜。终端在枕边自己亮了:“经验归零助手 Vβ-9:去重完成。提示:你的部分记忆条目已去重以降低触发性。建议:回避。”
我用指腹摸到那张路线图的背面。昨晚写的几个问题,墨还在,但笔画变浅了一点,像是被人用橡皮轻擦过——“白板上的箭头指什么?”还在,“‘九’的来源?”还在,“为什么回收自家标记?”还在。最后一行新加的“木偶那声吱学谁”,边缘发毛,像被风吹过。Vβ-9做的“去重”,不是真把字擦掉,它是从我脑子里把这些问题后面的某些画面抽走了,让每个词短了一截,像被人偷偷削去的牙。
广播同时进来:“早安,员工。提醒:今日内部点检扩展。地图:B2人事档案库上层通风井/食堂上空语风铃阵。任务:‘白灯’洗场一次,回收‘九印影标’两枚;古蜀遗迹耳室样本观察补录。注意:请勿抬头。请勿朗读未登记文本。请勿讨论。好运事件升级:喷气背包体验券一张,随机发放。祝大家工作顺利。”
喷气背包。402711就站在我门口,敲了三下,节奏和我们的新暗号一致。他没有等我开口就低声说:“今天食堂会很热闹。香是策略。你装没装?”
“Vβ-9?”我下颌往下一点,“它自己装上了。”
“我也被强推了试用。”他把手拢进袖子里,“没法卸。先戴口罩。”
我们去208的路上,走廊里白漆又掉了一条,“九”的尾巴伸出更长,短短一撇向右。消防栓箱的标签换新:紧急开门,拨9,按9,再拨9。指示图上画了一个弯,恰好像那笔尾巴。
208号会议室里坐着一个男人,瘦高,笑像打印,胸前A字。昨天的人形化女人不在。他用一个像穿了鞋套的遥控器按投影,淡淡开口:“E级三号,内部点检扩展。‘白灯’洗场把 B2 的‘音场残留’压掉,避免‘木偶’和‘假人’在档案库附近‘借声’。回收两枚‘九印影标’,误投放,材质纸。附带:耳室样本观察补录,要求:第三类知识使用合理,勿诱导。你们将获得一次‘桃木签’临时借用,费用:押金1000点,借用费199点/小时。你们余额不足,故采用数据采集抵押形式。请在任务中开启Vβ-9的‘去重同步’,我们会减少押金。”
“减少到多少?”402711表面客气。
“免押,借用费照收。”A的笑容没变,“请配合。”
“数据采集包括什么?”我问。
“语音、视线轨迹、步频、心电。”他没有停顿,“不采集主观描述。请配合。”
我看他一眼。这句“请配合”像一块糖衣,包着我们以后要吐的骨头。110233拿起那捆“桃木签”。不是剑,是七八根带毛刺的细木条,长约二十公分,木纹浅,尾部绑了红线。包装袋上印了一行小字:Vβ-9试供样。
“桃木签?”110233挑了挑眉,“不是剑?”
“针对‘鬼新娘’虚影机理,签足够。”A说,“请勿误用。请勿讨论。”
“鬼新娘?”245781下意识抬头,眼睛亮了一瞬,又很快压下去。他把手揣进衣兜,像要把刚冒出来的那点兴奋掐死。
出门时,A像想起什么:“极限模式报名截止倒计时24小时。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