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并未给里寨带来多少暖意，反而将那份深植于石板缝隙和木质纹理中的清冷与疏离照得更加清晰。姜妩休息了一晚，尽管简陋的床板和空气中挥之不去的霉味让她并未完全安眠，但精神总算恢复了些许。
她循着记忆和阿木模糊的指示，沿着湿滑的石阶向下，找到了那棵倚傍着吊脚楼、枝叶葳蕤的大榕树。树下便是阿依老伯家兼营的小饭馆——与其说是饭馆，不如说就是他家堂屋门口多摆了两张矮桌和几条长凳。没有招牌，只有门口土灶上冒着热气的大锅表明着它的功能。
点了一碗当地特色的莴苣面。面条是手工撵的，宽厚而有韧劲，浸在清澈却滋味浓郁的骨汤里，翠绿的莴苣段点缀其间，上面还盖了一勺炒香的肉糜。味道确实出乎意料地好，清淡中带着鲜甜，暖意从胃里缓缓扩散开，驱散了几分周遭的寒意。阿依老伯沉默地煮面、端面，全程几乎没有看她一眼，收钱时也只是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接过，找回零钱，动作机械，仿佛她只是一个透明的存在。
吃完早餐，姜妩正式开始在里寨的考察。她拿着相机和笔记本，小心翼翼地沿着纵横交错的石阶和小路行走。
白天的里寨，依旧安静，但多了些生活的动静。有老人坐在门槛上，用古老的木质纺锤捻线，手指干枯却异常灵巧；有妇人背着巨大的竹篓，里面装着刚采摘的蔬菜或清洗的衣物，沉默地从她身边走过，目光平视前方，仿佛她不存在；孩童们在巷子里追逐，笑声清脆，但在看到她这个陌生人时，会立刻停下，躲到门后或大人身后，只露出一双双黑白分明、带着好奇与戒备的眼睛。
她举起相机，谨慎地选取着角度。拍那层层叠叠、依山而建的古老吊脚楼，拍那屋檐下悬挂着的一串串红辣椒或金黄的玉米，拍那石阶上被岁月磨得光滑圆润的痕迹，拍那从石缝墙角顽强探出头来的青苔和野草。这些静态的风物，无声地诉说着寨子的历史与日常。
然而，当她试图将镜头对准那些更具生活气息的场景——比如那位正在用传统方法捶打布匹的妇人，或是那位在门口细心编织复杂竹器的老人时，她会立刻停下脚步。
她牢记着阿木的警告。
深吸一口气，她走上前，在距离对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用尽量温和、不打扰的语气开口：
“您好，打扰一下。我是中央民族大学的学生，来这里做民俗调研。我觉得您的手艺非常了不起，很有记录的价值，不知道能不能允许我拍几张照片作为研究素材？”
她同时会拿出那封被仔细保管的推荐信，以及那份盖着红章的审批同意书复印件，向对方展示。
通常，对方会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眼，用一种审视的、依旧没什么温度的目光看看她，再看看她手中的文件。沉默会持续几秒到十几秒，空气仿佛凝滞。那目光里的警惕并未消散，但或许是推荐信上熟悉的签名，或许是那个代表着“上方”许可的红章，起到了一些作用。
最终，他们会微微点一下头，或者用一个极其简短、几乎听不清的“嗯”来表示同意。有时，连这点明确的表示都没有，只是重新低下头继续手中的活计，这被姜妩默认为一种默许。
她便会轻声道谢：“谢谢您。”
然后才迅速调整参数，按下快门，捕捉几个关键的镜头。她不敢过多打扰，拍完便再次道谢，安静地离开。
整个过程，像完成一套规定动作，疏离而客气。寨民们给了她“许可”，但并未给予她“欢迎”。他们的态度像里寨清晨笼罩在山间的薄雾，虽然没有变成坚冰阻拦她，却始终存在，湿冷地包裹着她，让她无法真正靠近。她像一个被允许在舞台边缘观察的旁观者，可以看，可以记录，但舞台的中心和其后的故事，依旧对她紧紧关闭。
她拍下了一些照片，笔记本上也记录了一些初步的观察，但心头那份作为“外来者”的隔阂感，却比昨天更加具体而清晰了。她知道，仅仅依靠文件和规矩，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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