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天光被连绵的墨绿山峦吞噬。阿木提着姜妩那个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行李箱，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脚步踏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他们刚刚穿过那道划分两个世界的门洞，外寨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瞬间变得遥远而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几乎令人耳膜不适的寂静，唯有不知名的夜虫在角落低吟。
里寨的路，狭窄而陡峭，蜿蜒向上，像隐藏在山体皱褶里的秘密脉络。两侧的吊脚楼比外寨的更为古旧，巨大的木柱底部覆盖着厚厚的、绒毯般的青苔，深褐色的木板墙被岁月和雨水侵蚀出深浅不一的裂纹，散发出一种混合着腐朽木头、潮湿泥土和某种淡淡草药气的、沉郁的气息。偶尔有几扇窗户透出昏黄的、摇曳的灯光，那不是电灯稳定而苍白的光，更像是油灯或烛火，将屋内人的剪影模糊地投在窗纸上，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几乎在踏入的那一刻起，姜妩就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些目光。
不是外寨游客好奇的、善意的打量，而是冰冷的、审视的，甚至带着某种不易察觉的敌意。门廊下，阴影里，几个穿着靛蓝色土布衣服的老人停止了低语，手中的活计也停了下来，他们抬起头，目光如同实质的针，无声地刺在她这个闯入者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欢迎，只有警惕和疏离，仿佛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可能带来灾祸的、不洁的存在。一个正在门口用木槌捶打布匹的妇人，动作僵在半空，眼神锐利地扫过她，随即又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捶打起来，那“砰砰”的声响，在寂静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突兀，像是在发泄着不满。就连蹲在路边的一条瘦骨嶙峋的黄狗，也只是抬起眼皮冷漠地看了她一眼，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却没有吠叫。
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在无声地排斥着她这个“外来者”。
阿木对此恍若未觉，或者早已习惯。他的背影瘦削而结实，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块沉默的石头。他走得很快，没有丝毫等待的意思，仿佛完成一项不情愿的任务。
最终，他在一栋位于寨子相对高处、看起来更为孤零零的吊脚楼前停下。木楼比周围的更加低矮陈旧，墙角的青苔几乎蔓延到了门槛。他掏出钥匙——一把古老的、生了铜绿的黄铜钥匙，插进同样古老的锁孔里，费力地转动，发出“咔哒”一声沉闷的钝响， 像是惊扰了沉睡百年的时光。
门被推开，一股更浓重的、带着霉味和尘埃的空气扑面而来。屋内一片漆黑。
“你就住这里。”阿木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他伸手在门边摸索了一下，拉亮了一盏悬在房梁下的、功率极低的昏黄灯泡。光线勉强驱散了黑暗，勾勒出屋内的轮廓：空间狭小，只有一张铺着草席的木床，一张表面布满划痕的木桌，一把歪斜的竹椅。墙壁上空空如也，角落里结着蛛网。简陋得近乎荒凉。
他将行李箱随意地放在门口，仿佛多拿一步都觉得费力。
“没事儿别到处乱跑！”他转过身，盯着姜妩，语气生硬，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那张年轻的脸上，眉头微蹙，嘴角下撇，明确写着“不情愿”三个字。
“好的，谢谢。”姜妩低声回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顺从。
阿木似乎没想到她这么“听话”，顿了一下，还是补充道，语速很快，像在背诵规章：“你记住，吃饭就到下面坡脚那家，门口有棵大榕树的，阿依老伯家去！每天固定时辰，过时不候！”他伸手指了一个模糊的方向，“还有，你平时要考察什么，看什么，必须——必须经过主人家的同意！”他特别强调了“必须”两个字，眼神锐利，“不然，惹出什么麻烦，可没人能帮你！”
这并非关心，而是划清界限的声明。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姜妩再次点头，将他的警告一字不落地记在心里。她明白，在这里，老师的推荐信和中央的审批同意书，也仅仅是打开了这扇物理意义上的门，而想要真正触碰这里的核心，她需要逾越的，是远比这石阶更陡峭、更复杂的无形壁垒。
阿木审视了她几秒钟，似乎确认她已经接收到了所有的警示，这才像是完成了最后一道程序。他不再多言，甚至没有一句“再见”，直接转身，迈开步子，瘦削的身影很快便融入了下方更为浓重的黑暗里，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彻底消失。
四周彻底安静下来。
里寨的寂静，是一种有重量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身上，包裹着远处隐约的、似歌非歌的吟唱，近处木楼细微的吱嘎声，以及她自己有些过快的心跳。姜妩站在门槛外，望着眼前这间暂时属于她的、散发着陈旧气息的小屋，又回头看向脚下那片在夜色中只有零星灯火、如同沉睡巨兽般的寨子。
她知道，她的实习，或者说，她与这片神秘土地的真正对话，此刻，才算是真正开始。而第一步，是学会在无处不在的冷漠目光下，小心翼翼地生存和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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