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山间的溪流,看似静止,实则在不经意间悄然流淌。姜妩自己也能感觉到,那层横亘在她与里寨之间的坚冰,正在某种缓慢而不可逆的力量下,一点点地消融。
这变化并非一蹴而就。它源于无数个微小的瞬间。
或许是她在阿依老伯家吃面时,不再只是沉默地吃完离开,而是尝试着用刚学会的、发音还十分生硬的苗语词汇,比如指着某样蔬菜,或者简单地问候一句。起初,老伯只是抬抬眼皮,没什么反应。但次数多了,偶尔,他那张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上,会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松动,甚至有一次,他破天荒地往她面里多加了一勺自家腌制的酸辣小菜。
或许是她不再仅仅满足于用相机“掠夺”影像,而是尝试参与。看到有老人吃力地背着柴火,她会上前搭把手;看到妇人们在溪边捶打衣物,她会在得到允许后,蹲在旁边,笨拙地学着她们的样子,虽然往往弄得自己一身水,却换来她们几声压抑的低笑。她不再只是一个拿着文件和相机的“观察者”,而是尝试成为一个笨拙的、但愿意融入的“参与者”。
当然,那封由她老师——这位从里寨走出去,至今仍被许多老人记挂和尊敬的学者——所写的推荐信,无疑是她能敲开第一扇门的钥匙。当寨民们,尤其是那些年长的、掌管着寨子记忆和规矩的老人,反复摩挲着信纸上那熟悉的字迹时,眼神里对“外来者”的戒备,会或多或少地转化为一种对“自己人(的学生)”的、带着审视的宽容。
信任,如同石阶上的青苔,需要适宜的环境和足够的时间,才能一点点滋生、蔓延。
渐渐地,她走在寨子里,感受到的目光不再那么刺人。偶尔会有孩子在她经过时,不再立刻躲开,只是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有妇人会在她询问某种植物用途时,多解释几句。那位最初对她冷若冰霜的阿木,虽然依旧话不多,但迎面遇上时,不再是完全的视而不见,至少会用一个极轻微的点头作为示意。
更大的突破,发生在她接触到那些被寨子珍藏的“记忆”时。
在寨子里一位最年长、威望最高的歌师(掌管和传唱古歌的老人)家中,在多次拜访和老师推荐信的加持下,老人终于颤巍巍地打开了一个用桐油刷过、散发着特殊气味的木箱。里面不是金银,而是一卷卷用土布小心包裹的、纸张已然发黄脆弱的歌本,上面用古老的符号或汉字记录着苗族迁徙的历史、神话传说和祭祀古歌。当老人用苍凉而悠远的调子,低声吟唱起那些古老的篇章时,姜妩仿佛看到了一个民族灵魂的画卷在眼前缓缓展开。她小心翼翼地翻阅、记录、拍照(在得到严格许可后),内心充满了敬畏与感激。
类似的时刻还有几次,她得以接触到一些家族保存的、记载着当地风俗和契约的文书,甚至是几件传承多年、只在重大仪式中使用的、纹样极其古老的刺绣残片。
这些珍贵的文献和实物资料,远远超出了她最初的预期,为她理解这片土地提供了无比坚实的基石。
随着在寨子内部的考察日渐充实,清单上的项目一个个被勾去,姜妩的心,开始望向寨子之外,那连绵起伏、云雾缭绕的深山。
寨子里的故事已经记录了许多,但山的深处,或许藏着更原始、更不为外人所知的风景与秘密。在一个天气晴好的早晨,她整理好简单的行装,带上相机、水和一点干粮,决定不再局限于这方人造的村寨,而是去亲近孕育了这一切的、更广阔的自然。
她将这次出行,更多地带上了“看风景”的轻松心态,算是犒劳自己这段时间的辛苦,也为接下来的资料整理寻找一个安静开阔的思路。她沿着寨子后方一条被杂草和灌木部分掩盖、但依稀可辨的小径,向着山上走去。
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洒下斑驳的光点,山风带来了松涛和不知名野花的清香。她深吸一口气,感到一种久违的、探索未知的纯粹愉悦。然而,她并不知道,在这座被视为圣地、充满了自然灵性与古老传说的深山里,等待她的,将不仅仅是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