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为了庆祝樊振东状态回升,其实也就是尚青云随口找的一个借口,她就是想吃顿好的。
队里决定团建,去吃自助。地方选在三环边上一家新开的店,品类多,环境也不错。
去的人多,大大小小坐了三四桌,把店里靠窗的位置都占满了。
自助的餐,酒当然也是自助的。男生们拿了不少,啤酒、清酒,还有几瓶劲酒,摆满了桌子一角。
尚青云看着那些酒瓶子,想起上次醉酒的经历,心里有点犯怵,但又有点不服气。
王曼昱拿了一碟水果回来,看见尚青云盯着啤酒罐发呆,劝她:“少喝点,上次的教训还不够?”
尚青云嘴上应着“知道知道”,手却还是伸向了啤酒。冰镇的,罐身上凝着水珠,摸上去凉丝丝的。
她拉开拉环,“噗”的一声轻响,白色泡沫涌出来一点。她赶紧喝了一口。
冰凉,带点苦味,顺着喉咙滑下去。
“我就不信了。”她小声嘟囔一句,跟自己较上了劲。
吃饭的气氛挺热闹。大家聊着最近的比赛,训练里的趣事,还有接下来的安排。
尚青云吃了几盘烤肉,又去拿了点海鲜,樊振东坐在她斜对面,正跟林高远说话,手里也拿着一罐啤酒,但喝得很慢,偶尔才抿一口。
尚青云边吃边喝,不知不觉就喝了两罐,刚开始还没觉得什么,就是脸有点热,话比平时多了点。
她跟旁边的陈幸同讲前几天在网上看到的一个搞笑视频,讲得自己先笑起来,陈幸同一边啃鸡翅一边听,时不时附和两句。
等到第三罐喝到一半的时候,尚青云感觉眼前的灯光开始晃,头顶的吊灯好像变成了好几个,重影叠在一起。周围的声音也变得忽远忽近,像是隔着一层水。
放下罐子,罐底在桌面上磕出轻微的声响,她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脑袋沉甸甸的。
“不行了。”她跟陈幸同说,声音有点飘,“可能又醉了。”
陈幸同转过头来看她,鸡翅还拿在手里:“叫你少喝点,不听。”
尚青云摆摆手,想站起来去拿点水果解解酒,腿却有点软。她扶住桌子边缘,晃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真不行了。”她又说了一遍,这次语气更肯定,还有点怅然。
一顿饭吃到最后,清醒的人没几个。
男生们东倒西歪,有的趴在桌上,有的靠在椅背上发呆。女队这边更是一片狼藉。王曼昱早就趴下了,脸埋在臂弯里。陈幸同抱着可乐瓶,眼神发直。陈梦还算清醒点,但也只是勉强坐着,一只手撑着额头。
尚青云靠在椅背上,眼睛半睁半闭,脸颊红得厉害,连耳朵尖都是红的。
她看着桌上的杯盘狼藉,觉得那些盘子好像在转。
樊振东还清醒着。他酒量本来就好,今天又刻意控制着没多喝,只喝了两罐啤酒。
他看着满桌的狼藉,还有那些醉醺醺的队友,叹了口气,起身去结了账。
教练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小胖,你还好吧?”
“嗯,没事。”樊振东点点头。
“那青云交给你了。”教练指了指尚青云,“把她送回宿舍,路上注意安全。其他人我们安排车送。”
樊振东又点头:“好。”
他走到尚青云旁边,弯下腰,轻声叫她:“尚青云。”
尚青云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眼睛没睁开,只是睫毛颤动了一下。
“起来了,回去了。”樊振东声音放轻了些。
尚青云动了动,想站起来,但身体不听使唤,刚抬起一点又坐了回去。
她皱了皱眉,像是有点恼自己。
樊振东伸手扶她,手搭在她胳膊上。但她软绵绵的,根本扶不起来,整个人像没了骨头。
试了几次,樊振东放弃了。
他弯下腰,背对着她:“上来吧,我背你。”
尚青云似乎听懂了,慢吞吞地往前倾,趴到他背上,手臂环住他的脖子,脸自然而然埋在他肩窝里。
樊振东托住她的腿,稳稳地站起来。
“走了。”他跟见怪不怪的教练打了声招呼,背着尚青云往外走。
走出餐厅,外面是北京八月的夜晚,又闷又热,空气黏糊糊的,像是能拧出水来。
路边的树上,蝉在嘶叫,声音拖得长长的,此起彼伏,吵得人心烦。
路灯昏黄,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很长。
樊振东走得不快,步伐很稳,背上的尚青云很安静,呼吸平缓,温热的气息拂在他颈侧,有点痒。
走了一段,樊振东感觉脖子上的手臂紧了紧。
“……热。”尚青云含糊地说了一句,声音闷在他衣服里。
“嗯,快到了。”樊振东应了一声,没多说话,他后背已经出了一层薄汗,T恤贴在皮肤上。
又走了一会儿,他听到背上的人小声嘟囔:“……你走慢点。”
“好。”
樊振东真的放慢了脚步。
其实他已经走得很慢了,从餐厅到宿舍大概二十分钟的路程,他走了快半小时。
深夜的街道很安静,偶尔有车驶过,车灯在路面上一扫而过,路灯的光晕黄黄的,把一切都照得朦朦胧胧。行道树的影子在地上交错,像一幅抽象的画。
樊振东背着尚青云,一步一步往前走。背上的人很轻,但又很沉,沉的不是重量,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能感觉到她的心跳,隔着薄薄的衣料,一下,一下,和他自己的心跳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
走了大概十分钟,樊振东还以为她睡着了,因为她的呼吸比刚开始平稳很多。
就在这时,脖子上环着的手臂突然收紧。
尚青云把脸更深地埋进他颈窝,声音很低,尾音带着浓重的醉意往下坠,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像是在心里演练过很多遍:
“……你喜,喜欢我吗?”
樊振东的脚步顿了一下。
很轻微的一顿,但确实停了半秒,呼吸也跟着滞了一瞬,像是被人轻轻掐住了喉咙。
他没回答。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背上的尚青云是醉的,说的话可能明天就不记得了。
他要是说了,算什么呢?趁人之危?酒后胡言?
于是他选择沉默,继续往前走,脚步比刚才快了一点,像是想逃离这个问题。
但尚青云不依不饶。
“你喜欢我吗?”她又问了一遍,声音比刚才大了一点,执拗得像个孩子。
樊振东还是没说话。
他看着前面的路,路灯的光在眼前延伸,像是没有尽头。
“喜欢吗?”她开始重复,每隔一会儿就问一次,语气越来越执拗,“你喜欢我吗?喜欢吗?喜欢吗……”
像小孩子讨要糖果,得不到答案就不罢休。
樊振东被她问得没办法。走了大概半条街,在她又问了一遍之后,他终于大着胆子,很轻很轻地应了一声:
“嗯。”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顿了一下,像是下定了决心,又补了两个字:
“喜欢。”
还是很轻,轻得几乎要被蝉鸣和脚步声盖过去。
但他确实说了。
背上的尚青云听到了。
她满意地唔了一声,手臂又紧了紧,整个人更贴向他。
然后,樊振东感觉到侧脸上传来一个温软的触感,很轻,很快,像羽毛拂过,又像蝴蝶停驻。
她亲了他一下。
接着,他听到她在他耳边说,还是很醉,但很认真,声音清晰地传进他耳朵里:
“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
停了几秒,像是要强调,她又说了一遍:
“很喜欢。”
然后,她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子,砸进他心里:
“可以在一起吗?”
这次,樊振东沉默了。
他走得很慢,脚步比刚才更沉,像是腿上绑了铅块。
北京夏夜的闷热仿佛黏在了皮肤上,蝉鸣声吵得他有点心烦意乱。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来,滴进眼睛里,有点刺痛。
可以吗?
他问自己。
两个人都处在成绩的上升期。他自己刚刚从低谷爬出来,状态还在调整,技改的路还没走完。
尚青云更是势头正猛,距离大满贯只差一步,明年就是东京奥运会。
这个节骨眼上,如果在一起,会怎么样?
他怕。
怕外界的眼光,怕队里的看法,怕那些不可预知的变数。
更怕耽误她,怕她因为恋爱分心,怕她因为舆论压力状态下滑,怕她因为他的缘故,走不到本该到达的高度。
那是他承受不起的。
所以他没回答。只是沉默地走着,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犹豫和顾虑上。
又走了一段,背上的尚青云突然动了动。
“……想吐。”她闷闷地说,声音里带着难受。
樊振东赶紧把她放下来,扶到路边的长椅上,长椅是木质的,被夏天的太阳晒了一天,到现在还留着余温。
尚青云捂着嘴,弯着腰干呕了几声,肩膀耸动,但什么都没吐出来。她晚上没吃多少东西,喝的都是酒,胃里空空的。
折腾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眼睛湿漉漉的,是刚才干呕时憋出来的眼泪,脸颊还是红的,头发有点乱,几缕碎汗湿了贴在额头上。
樊振东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给她。
尚青云接过纸巾,擦了擦嘴,又擦了擦眼睛。然后她看向樊振东,眼神还是迷蒙的,带着水汽,但好像清醒了一点,至少能聚焦了。
“你能自己走吗?”樊振东问她。
尚青云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尝试站起来,但腿还是软,晃了一下。
樊振东叹了口气:“那我送你到楼下?就前面不远了。”
“嗯。”尚青云应了一声,声音哑哑的。
宿舍楼确实不远了,拐个弯就能看见,樊振东扶着她,慢慢往前走。
尚青云走得不稳,半个身子靠在他身上,手臂搭着他肩膀。她的体温透过衣服传过来,温温热。
到了楼下,樊振东又让她在长椅上坐一会儿。
楼前的长椅背靠着花坛,花坛里种着月季,开得正好,在夜色里看不清楚颜色,只能闻到淡淡的香气。
“缓一缓再上去。”他说,“不然待会儿爬楼梯更难受。”
尚青云乖乖坐着,仰头看他。路灯的光从她头顶洒下来,把她整个人笼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
她的脸还是红的,眼睛很亮,带着水汽,像蒙了一层雾。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小小的阴影。
“那我走了?”樊振东说,语气是询问的。
尚青云突然伸手拉住他的手腕。她的手很热,掌心有点湿。
“不行。”她说,语气很强硬,是她清醒时绝不会用的语气。
樊振东低头看她,没挣脱。
“你得回答我才能走。”尚青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刚才的问题,最后一个问题。”
樊振东被她拉着,无奈地在她旁边坐下,长椅不大,两个人挨得很近,手臂贴着手臂。
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酒气,还有她洗发水的香味,是柑橘味的,两种味道混在一起,飘散在夏夜温热的风里。
他叹了口气,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很清晰。
“你知道我们现在的情况。”他说,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不是在讨论感情,“都在关键时期。你明年就要冲奥运,我这边也……”
他顿了一下,没说完,但意思到了。
“如果在一起,会有很多麻烦。”樊振东继续说,眼睛看着前方空荡荡的路,“队里可能会找我们谈话,教练会有顾虑。”
“外界会有各种猜测,媒体会怎么写,球迷会怎么议论。训练和比赛可能都会受到影响,不是我们想不影响就能不影响的。”
他转过头,看着尚青云。
她的侧脸在路灯下显得很柔和,但眼神很专注,像是在听一堂很重要的课。
“我不想耽误你。”他说,这句话说得格外认真,“一点也不想。”
尚青云听了很久。她听得很认真,虽然眼神还是有点涣散,但表情很专注,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努力理解他说的每一个字。
等他说完,她沉默了几秒钟。夜风吹过,带来远处汽车驶过的声音,还有更远处不知道哪家店铺关门时卷帘门拉下的哗啦声。
然后她开口,声音比刚才清醒了一些,虽然还是带着醉意,但思路很清晰:
“可是你知道,我们不会耽误对方的。”
樊振东看着她,没说话。
“我们认识多少年了?”尚青云问,然后自己回答,“六年了吧。从青奥会到现在。这六年里,我们看着对方赢,看着对方输,看着对方爬出低谷,看着对方站上领奖台。”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组织语言。
“如果我们能耽误对方,早就耽误了。”她说,“但事实上,我们都没有。你打你的球,我打我的球。我们只是……在旁边看着。有时候拉一把,有时候陪着。”
她转过头,直视着樊振东的眼睛。
她的眼睛很亮,亮得像里面有星星。
“我只是想要你一个答案。”尚青云说,语气很慢,咬字清晰,“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需要知道,你喜不喜欢我。你喜欢,或者不喜欢,都请跟我说。”
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倔强的坚持:
“不要因为怕耽误我,就说谎。那样才是真的耽误,耽误我知道真相。”
樊振东沉默了。
长椅旁的草丛里,有虫子在叫,唧唧歪歪的,很有节奏。而远处的马路上,偶尔有车灯扫过,光柱在楼宇间一闪而逝。
夜风还是热的,吹在脸上,黏腻腻的,带着城市特有的味道:柏油路,汽车尾气,还有不知道哪里飘来的烧烤烟味。
他犹豫了很久。
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训练馆里她流着汗的脸,赛场上她握拳庆祝的样子,食堂里她埋头吃饭的后脑勺,大巴车上她靠着他肩膀睡觉的侧影。
还有更早的,青奥会时夫子庙那个还有点婴儿肥的小姑娘,再是亚运会时那个在混双颁奖礼上说“辛苦了”的队友,前不久世乒赛时那个在领奖台上哭得眼眶通红的冠军。
他想起自己低谷时,她坐在训练馆长凳上等他加练结束的样子;想起她因为担心他,会在自己伤没好全时跑去更衣室外等他;想起她递过来的水,递过来的毛巾,还有那句“我觉得你就是世界第一”。
最后,他还是撒不了这个谎。
他不能对她说不喜欢。
那太假了,假到他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
“喜欢。”他说,声音很轻,但很肯定,肯定到说完之后,他自己都松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一个背了很久的包袱。
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声音大了一点,也更坚定:
“喜欢你。”
尚青云看着他,看了好几秒。她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
然后,她突然笑了,不是那种大笑,而是嘴角一点点弯起来,眼睛也跟着弯成月牙。
她伸出手,捏住他的脸,轻轻扯了扯。她的手指很软,带着体温。
“嘿嘿。”她笑了两声,终于回归醉鬼状态,但很开心,开心得像个小孩子得到了最想要的玩具,“那就在一起吧?”
樊振东看着她,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红扑扑的脸,看着她嘴角那抹得意的、孩子气的笑。
他突然觉得,那些顾虑,那些担忧,那些“可是”“但是”“如果”,在这一刻都显得很苍白,很无力。
他抬起手,覆上她捏着他脸的那只手。
她的骨架小,手也很小,被他整个包在掌心里。
手很软,手腕很细,他能摸到她腕骨凸起的弧度。
然后,很轻很轻地,他应了一声:
“嗯。”
就一个字,但足够了。
尚青云眼睛更亮了,她凑过来,像是要亲他。
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他能闻到她呼吸里淡淡的酒气,还有她身上柑橘洗发水的香味。
但在距离他嘴唇还有几公分的地方,她突然停住了。
“不行。”她说,往后退了一点,松开了捏他脸的手,“我喝醉了,身上味道太大。酒味,汗味,不好闻。”
她皱了皱鼻子,表情很认真,认真得有点可爱。
“明天吧。”她说,“等我醒了,刷了牙,洗了澡,再……”
她没说完,但意思到了。
樊振东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是真的笑出了声,虽然很轻。
他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考虑这个。
他松开她的手,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拨开她额前的碎发。
她的额头光洁,皮肤很好,在路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然后,他低下头,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很轻,很快,像羽毛,像蝴蝶,像夏夜里最温柔的一阵风。
“快上去吧。”他说,声音很温柔,温柔得不像他平时的声音,“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不然明天又要头疼了。”
尚青云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她点点头,慢慢站起来,动作还有点晃。
“那你呢?”她问,手扶着长椅的靠背。
“我回宿舍。”樊振东也站起来,“看你上去我就走。”
尚青云又点点头,转身往楼里走,走到玻璃门前,她伸手推门,门有点重,她推了两次才推开。
走进去之前,她突然回过头。
灯光从楼里透出来,照在她身上。她的脸在光里显得很清晰,红晕还没完全褪去,眼睛还是亮的。
“明天见。”她说。
“明天见。”他说。
她这才推门进去,玻璃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她穿过一楼大厅,走向楼梯。樊振东站在外面,透过玻璃门看着她。
她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脚步还有点虚浮,但走得很稳,一步一步上了楼梯。
直到三楼某个房间的灯亮起来,那是她的房间,樊振东才转身,慢慢往回走。
夜风还是热的。蝉还在叫,不知疲倦。路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上,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