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棋

《琪玉劫》（第二章）

第二天清晨的雾还没散，林九安揣着那块"琪"字玉出门时，老宅的石板路滑得很。季春英站在廊下送他，旗袍下摆沾了点露水，脸上堆着笑，话里却带着刺："九安，南北街的掌柜们都是老骨头了，认的是实实在在管事儿的人，你拿着块玉去，别让人家笑话。"

林九安没接话，只瞥了眼西厢房——林季春的房门还关着，想来是昨夜气着了，今早不愿露面。他跨上洋车，车夫问："先生，先去哪家绸缎庄？"

"先去'锦绣坊'。"

锦绣坊是林家最老的铺子，在南北街街口，掌柜姓周，是跟着林季春做了二十多年的老人。洋车停在铺子门口时，周掌柜正蹲在门槛上抽烟，见林九安下来，眼皮都没抬，只含糊地问："这位先生，要买绸缎？"

"周伯，是我，九安。"

周掌柜猛地抬头，烟杆掉在地上，他慌忙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九安少爷？你啥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两天。"林九安往铺子里走，里头挂着各色绸缎，红的像霞，绿的像柳，却没几个客人。他指了指柜台后的账本："周伯，最近生意怎么样？"

周掌柜眼神闪烁，支支吾吾："还行，就那样......"

正说着，后堂帘子一掀，林季春走了出来，他穿了件藏青马褂，脸色比昨天好看些，见了林九安，哼了声："你倒来得早。"

林九安没理他，只把怀里的暖玉掏出来，放在柜台上："周伯，你看看这个。"

玉在晨光里泛着温软的光，"琪"字刻得清清爽爽。周掌柜的眼睛一下子直了，伸手想摸，又缩了回去，颤着声说："这是......老夫人的琪字玉？"

"是。"林九安指尖敲了敲玉背面，"背面刻着字，周伯要不要看看？"

林季春突然开口："九安！你别胡闹！周掌柜是来做生意的，不是来看你摆弄块玉的！"

"大伯这话不对。"林九安抬眼，"周伯是林家的掌柜，理当知道林家现在是谁主事。"他把玉推到周掌柜面前，"祖母的字，周伯认得出吧？"

周掌柜拿起玉，眯着眼看了半晌，又翻到背面，看完后，手一抖，玉差点掉在柜台上。他赶紧把玉放回原处，对着林九安拱了拱手："老夫人的字......错不了。只是......"他偷瞥了眼林季春，"九安少爷，这铺子这些年都是季春先生管着，账册、印章都在他那儿......"

"账册我要看看。"林九安说。

林季春脸一沉："账册有什么好看的？都是流水，你又看不懂！"

"懂不懂，看了才知道。"林九安转向周掌柜，"周伯，拿账册来。"

周掌柜僵在原地，看看林九安，又看看林季春，额头都冒了汗。林季春踹了他一脚："愣着干什么？让你拿你就拿？他一个毛头小子，懂什么账！"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个脆生生的声音："我懂。"

众人回头，见季春英扶着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走进来，姑娘眉眼弯弯，手里拎着个小包袱，看见林九安，笑了笑："九安哥，好久不见。"

林九安愣了愣——是琪月，季春英的女儿，比他小两岁，小时候总跟着他在老宅院里跑。他记得琪月小时候爱蹲在樟木箱旁看祖母擦玉，还问过他"琪字是不是很好看"。

"琪月？你怎么来了？"

季春英拉着琪月的手，脸上堆着笑："琪月这几年跟着账房先生学过记账，知道你不懂这些，特意来帮你看看。"她给琪月使了个眼色，"快，给你九安哥说说，这绸缎庄的账该怎么看。"

琪月走到柜台前，拿起账册翻了翻，指尖在一页上停住："九安哥，你看这里，上个月进的这批苏绣，进价记的是八两银子一匹，可我记得城南的绣坊，同样的货只要六两......"

林九安凑过去看，果然，账上的数字明晃晃地写着"八两"。周掌柜脸都白了，低着头不敢说话。林季春抢过账册："小孩子家懂什么！这是上等苏绣，进价自然贵！"

琪月没看他，只从包袱里拿出张纸，放在账册上："这是我托人从苏州问来的价目单，上面写着，最好的苏绣，也才七两一匹。"

林季春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季春英赶紧打圆场："许是周掌柜记错了，老糊涂了......"

"不是记错了。"琪月突然开口，声音轻却清楚，"是有人让他这么记的。上个月，大伯从账上支了五百两银子，说是给铺子添新货，可我去仓库看过，根本没添什么新货。"

这话一出，林季春猛地拍了下柜台："胡说八道！你个小姑娘家，懂什么！"

琪月抬起头，看着林季春，眼睛里没了刚才的软和："我懂什么？我懂祖母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琪字是盼着家里和睦，不是让人心黑吞家产的。"她转向林九安，"九安哥，这玉在你手里是对的。有些人拿着权，却把林家的铺子往沟里带。"

林九安看着琪月，突然明白祖母为什么把玉留给他——不光是因为他是林家的孙辈，更是因为，总有人心里记着"琪"字的意思，记着林家该好好的。

他拿起柜台上的暖玉，对周掌柜说："周伯，从今天起，账册我来管。该补的补，该清的清，要是有人再敢动手脚......"他瞥了眼林季春，"就别怪我不认人。"

林季春咬着牙，转身就往外走，脚步重得踩得地板都响。季春英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琪月，叹了口气，没说话。

雾渐渐散了，阳光照进铺子里，落在那块暖玉上，也落在琪月手里的价目单上。林九安突然觉得，这林家的担子，好像没那么沉了——至少，不是他一个人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