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戏台的锣鼓声突然变得急促，洛神的身影在台上旋转起来，衣袂翻飞间，无数花瓣从空中飘落，引得台下喝彩连连。清辞忽然起身，拉着比比东往戏台前跑：

清辞老师，快来看，要撒花了！

晚风吹起她们的发丝，混着桂花酿的香气和戏台的脂粉味。比比东被她拉着跑，月白色的裙摆扫过青石板，带起细碎的尘土。她看着清辞被风吹起的衣角，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这样跑过了——久到忘了风拂过脸颊的触感，忘了为一场戏、一盏灯而雀跃的心情。

花瓣雨落下来时，清辞仰着头，任由粉色的花瓣落在发间、肩头。比比东抬手替她拂去落在发间的花瓣，指尖触到她发烫的耳垂，忽然道：

比比东差不多该回去了，夜深了。

清辞却拉着她的手不肯放，指着远处的河灯：

清辞再看会儿河灯好不好？听说放河灯能许愿呢。

护城河的岸边挤满了放灯的人，一盏盏莲花灯顺着水流漂向远方，像银河落在了人间。清辞买了两盏莲花灯，小心翼翼地把蜡烛点上，拉着比比东走到河边。

清辞要许愿才放哦。

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比比东看着她虔诚的样子，忽然也学着她的模样，闭上眼睛。风从河面吹来，带着水汽的微凉，吹得灯芯轻轻晃动。

清辞睁开眼时，见比比东还闭着眼，睫毛在灯光下投下浅淡的阴影。她偷偷往比比东的灯里看，见灯壁上没写任何愿望，忍不住问：

清辞您许了什么愿？

比比东睁开眼，把自己的灯放进水里，看着它随着水流漂远：

比比东说出来就不灵了。

清辞也赶紧把自己的灯放下去，看着两盏灯在水面上依偎着漂向远方，像两只结伴的萤火虫。

清辞我的愿望是

她忽然凑近比比东的耳边，声音轻得像耳语

清辞每年灯节都能和您一起来看灯。

比比东的身体顿了顿，没回头，只是望着远处的河灯，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比比东嗯。

河灯刚漂出不远，天边忽然炸开一朵金菊。

先是一声闷响从云层后传来，像春雷滚过夜空，紧接着，无数金红色的光点骤然腾空，在墨蓝的天幕上绽放成层层叠叠的花瓣。最外层的金芒刚要散去，内层的绯红又接踵而至，细碎的火星如同流星般坠落，拖着长长的焰尾，映得护城河的水面都染上了暖红。

清辞仰头望着，连呼吸都忘了。第二簇烟花紧跟着升起，这次是孔雀蓝与珍珠白交织，炸开时像无数只展翅的蝴蝶，翅尖还沾着银粉似的光，慢悠悠地往下飘，仿佛要落在水面的河灯上。风过时，细碎的光屑在空中打着旋，竟真的像有蝴蝶掠过耳畔，带着微凉的烟火气。

清辞您看那个！

她拽着比比东的衣袖，声音里满是雀跃。

第三朵烟花是极艳的紫，炸开时像把整个星河都揉碎了，簌簌往下掉的光粒中，竟还裹着细碎的金粉，落在发间、肩头，像落了场星星雨。比比东抬手拂去清辞发间的一点金辉，指尖触到她发烫的耳廓——小姑娘仰头望着烟花，眼睛亮得惊人，瞳孔里盛着漫天璀璨，比任何灯火都要耀眼。

清辞好看吗？清辞忽然转头，对比比东说道。

比比东望着她被烟火映得忽明忽暗的侧脸，又抬头看向天边。恰好有朵巨大的烟花腾空，金红与莹白交织成盛放的牡丹，光芒瞬间铺满夜空，连远处武魂殿的尖顶都被染成了暖色。

比比东嗯

她轻声应道，声音被下一波烟花的轰鸣盖过，却清晰地传到清辞耳中

比比东很好看。

清辞笑着转回头，继续仰头看烟花。比比东站在她身侧，没再说话，只是静静望着那些在夜空中绽放又消散的光。河灯在水面漂得远了，像散落在人间的星子，而天上的烟花还在一簇簇炸开，明明灭灭间，把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投了又散，散了又聚，如同此刻心底悄然漫开的暖意。

回去的路上，灯渐渐稀疏了些，喧嚣也淡了下去。清辞的脚步慢了下来，大概是累了，走着走着，头就轻轻靠在了比比东的肩上。比比东的脚步也跟着慢了，抬手扶住她的腰，免得她走不稳。

清辞老师～

清辞的声音闷闷的，从她肩头传来

清辞您今天好像不太一样。

比比东哪里不一样？”

比比东看着地上交叠的影子，那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像两只依偎的鸟。

清辞您笑了好多次。

清辞的声音带着点困意

清辞平时在武魂殿里，您很少笑的。

比比东低头，见她的眼睛已经快闭上了，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淡的阴影。她忽然想起卷宗里的那些报告——边境的冲突、长老的争执、两大帝国的暗流涌动……那些沉重的东西，好像在今晚的灯火里，都暂时消失了。

比比东因为今天的灯好看。

比比东轻声说，声音轻得像怕惊醒她。

清辞没再说话，大概是睡着了，呼吸均匀地打在她的颈窝，带着桂花酿的甜香。比比东放慢脚步，任由她靠在自己肩上，月白色的裙摆扫过青石板，发出沙沙的声响。

回到教皇殿时，夜已经很深了。侍女想接过沉睡的清辞，却被比比东拦住：

比比东我来吧。

她小心翼翼地把清辞抱起来，脚步轻得像猫，生怕惊醒她。

清辞在睡梦中咂了咂嘴，大概是梦到了桂花酿，手臂下意识地搂住了比比东的脖子。比比东低头看她，见她发间还别着那支琉璃山茶簪，在廊灯的光下泛着莹白的光。

把她放在床上时，清辞忽然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抓着她的衣袖不放：

清辞老师～

比比东嗯？

比比东在床边坐下，替她掖好被角。

清辞我好喜欢你，你笑起来好好看…

她的声音含混不清，说完又沉沉睡去，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比比东看着她的睡颜，指尖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像触碰易碎的琉璃。殿外的梆子声敲了四下，笃笃笃笃，夜已经深了。她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西市残留的灯火，那里的光虽已暗淡，却像在她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

桌上的卷宗还堆在那里，长老殿的争执、边境的冲突，明天醒来依旧要面对。但此刻，比比东忽然觉得，那些沉重的东西，好像也没那么难以承受了——至少在某个深秋的夜晚，她曾陪着一个小姑娘看过灯、放过河灯，曾为一场戏、一盏灯而驻足，曾有过片刻的、属于自己的柔软。

她转身吹灭了烛火，殿内陷入一片温柔的黑暗。只有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清辞的枕边，像一层薄薄的纱，守护着这个被灯火和心愿填满的夜晚。

窗外的月光渐渐移过床榻，清辞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什么，大概还在做关于灯节的梦。比比东坐在床沿，指尖悬在她发间，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轻轻替她理了理散乱的发丝。

殿外传来巡夜护卫的脚步声，隔着厚重的殿门，显得格外遥远。比比东起身走到案前，未批完的卷宗还摊在那里，羊皮卷上的字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她拿起笔，却迟迟没有落下——脑海里反复闪过的，不是边境的布防图，而是清辞捧着糖葫芦时亮晶晶的眼睛，是烟花炸开时她发间闪烁的金粉，是那句含混不清的“我好喜欢你”。

笔尖的墨滴落在卷宗上，晕开小小的黑点。比比东放下笔，走到窗边。夜空里的烟花早已散尽，只剩下几颗疏星在云层间闪烁，像清辞发间未褪尽的金辉。护城河的方向隐约传来收灯人的木桨声，大概是在打捞燃尽的河灯，那两盏依偎着漂远的莲花灯，不知是否已沉入水底。

角色教皇冕下？

侍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角色夜深露重，要不要传宵夜？

比比东不必了。

比比东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听不出丝毫波澜

比比东下去吧，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来打扰。

侍女应了声退下，殿内重归寂静。比比东望着窗外的月光，忽然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清辞呼吸的温度，带着桂花酿的甜香。她活了这么多年，见惯了阴谋算计，尝够了背叛与痛苦，早已以为心湖不会再为任何事波澜，却偏偏被这个小姑娘的三言两语、一个笑容，搅得泛起涟漪。

她想起清辞刚到武魂殿的那年冬天，发着高烧躺在床上，嘴里反复喊着“老师不要走”。那时候她站在床边，看着这株在寒风里摇摇欲坠的山茶，心里第一次生出一种陌生的情绪——不是对天才的期许，而是纯粹的、想要护着她的念头。

如今这株山茶已经长大了，枝繁叶茂，甚至能开出惊艳的花。可她肩上的担子，却比当年更重了。比比东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握过权杖，沾过鲜血，翻弄过无数人的命运，此刻却只想轻轻拂去清辞发间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