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照片与手冲咖啡

宿醉般的松弛感并未持续太久。次日清晨，阳光透过青旅薄薄的窗帘将林湛唤醒。昨夜露台上的对话如同温热的潮水，退去后留下清晰而深刻的印记。许煦的话语，那种平静下的坚定，莫名地让他感到一种踏实。

他起身，下意识地开始整理自己那个塞得满满的背包。里面除了必要的衣物和洗漱用品，就是各种摄影器材和零碎物件。手指在夹层里碰到一个硬硬的边角，他动作一顿，小心地将其抽了出来。

那是一张有些年头的彩色照片。边角已经磨损卷曲，色彩也因为时间而微微泛黄。照片上是一片开阔的草甸，远处是覆盖着白雪的山峰，阳光极好，一个笑容爽朗的中年男人搂着一个同样笑着的男孩的肩膀，两人都穿着冲锋衣，背后是一顶蓝色的帐篷。那是他父亲，和十五岁的他。是他们为数不多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起长途旅行后拍的照片。

林湛的眼神柔软下来，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父亲的笑容。但随即，他注意到照片左下角有一道明显的折痕，以及一片因为曾经被水浸过而模糊褪色的区域，正好擦到了父亲半边肩膀和一部分背景。

一阵细密的遗憾掠过心头。这张照片他珍藏至今，却因为早年不当的存放而损坏了。他尝试过找数码修复，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不如原片有温度。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许煦。他那份沉静的耐心和细腻，还有昨天市集上他流露出的对旧物的熟稔……

上午十点，“暖隅”刚开门不久，店里流淌着舒缓的古典乐，空气里弥漫着新磨咖啡豆的香气。许煦正在整理新到的一批书籍，听见风铃声抬头，便看见林湛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硬纸袋。

“早。”林湛的笑容比阳光还晃眼，但眼神里比平时多了一点点不易察觉的郑重。

“早。”许煦放下书，注意到他手里的东西，“今天这么早？”

“嗯，有事想麻烦你。”林湛走到柜台前，从纸袋里小心地取出那张旧照片，平铺在台面上，“这张照片……对我挺重要的，可惜以前没保存好，弄坏了。我记得你昨天好像对老东西挺在行的？不知道……有没有办法能稍微修复一下？当然，不方便也没关系！”

他的语气带着期待，又有点怕被拒绝的小心。

许煦凑近了些，扶了扶眼镜，仔细审视着照片上的折痕和水渍。他看得非常认真，手指虚悬在照片上方，丈量着损坏的范围。

“水渍侵入得有点深，色素流失了。折痕处的纤维也受损了。”他轻声分析，像是自言自语。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有些紧张的林湛，“我试试看吧。需要一些工具和药水，我家里有。不过不能保证完全复原如初，只能尽量让它看起来好一些。”

林湛眼睛瞬间亮了：“真的？太好了！能改善一点我就非常非常感谢了！”他像是卸下了一个包袱，整个人都松弛下来，“需要多久？费用……”

“不急，慢慢来才能细致。今天之内应该可以。”许煦温和地打断他关于费用的话，“你先坐会儿，喝点什么？我正好新到了一支埃塞俄比亚的豆子，口感很清爽。”

许煦给林湛冲了那杯新豆子的手冲咖啡，然后将“正在营业”的牌子翻到背面，示意暂时休息。他小心地拿起照片，对林湛说：“我去后面工作间处理，那里光线好。你可以随意。”

林湛点点头，端着那杯果香浓郁的咖啡，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他的目光却忍不住追随着许煦消失在柜台后的身影。

工作间的门没关严，留了一条缝。林湛能隐约看到许煦坐在工作台前，台灯亮着温暖的光。他戴上了一副薄薄的白色棉质手套，动作极其轻柔地将照片放在垫子上，然后拿起各种细小的工具——软毛刷、棉签、可能是修复液的小瓶子……他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微微蹙着眉，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仿佛手下不是一张旧照片，而是一件易碎的珍贵古玩。

林湛看得有些出神。此时的许煦，褪去了店主的温和接待模式，散发出一种专业而沉静的气场，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咖啡的香气、书店里安静的音乐、以及从门缝里透出的那束光和在光下专注工作的人，构成了一幅无比安宁又动人的画面。

他几乎没怎么动那杯咖啡，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心里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洋洋的情绪填满。

时间静静流淌。过了许久，许煦才轻轻舒了口气，摘下手套，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他拿起修复好的照片，对着光仔细检查了一遍，脸上露出一个满意的浅笑。

他走出来，将照片递还给林湛：“时间有点久，有些色素无法完全补回来，但折痕基本抚平了，水渍也处理掉了大部分，整体清晰了很多。”

林湛接过照片，迫不及待地看去。

照片仿佛被赋予了新生。那道刺眼的折痕几乎消失了，父亲肩膀处和背景的模糊水渍也大幅淡化，虽然仔细看还能看出一些岁月的痕迹，但整张照片变得干净、清晰了许多，那份阳光下的快乐和记忆的温度，更加鲜明地扑面而来。

“太棒了……”林湛喃喃道，指尖颤抖地抚过照片上父亲清晰的笑容，眼眶微微发热。他抬起头，看向许煦，眼神里充满了真挚的感激，“许煦，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这比我预想的要好太多了！”

许煦被他如此强烈的反应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擦了擦镜片：“能帮上忙就好。照片里的回忆很珍贵。”

激动过后，林湛小心翼翼地将照片收好，承诺回去就买个新的防水相框装起来。他看着许煦，忽然说：“你帮了我这么大忙，我必须得回报一下。这样，我教你摄影吧？实用的构图、光线运用什么的！就当交学费了！”

他兴致勃勃，不容拒绝。

许煦笑了笑，没有推辞：“好啊。不过我从没正经学过，可能很笨拙。”

“包在我身上！”林湛一拍胸脯，“就从最基础的开始。嗯……比如，怎么拍好一杯咖啡？”他目光扫过柜台，看到了许煦刚才给他冲咖啡的那套手冲器具。

他让许煦像平时一样，重新冲一杯咖啡。许煦虽然疑惑，但还是照做了。当他专注地进行注水时，林湛拿起了自己的相机。

“好，保持这个角度，手稳一点……对，眼神就看这里，想象你在和咖啡对话……”林湛一边调整角度，一边用语言引导着许煦，“不要在意镜头，就像我不存在一样。”

许煦起初还有些不自然，但在林湛专业的引导和舒缓的语气下，他慢慢沉浸到了冲煮的过程里，眼神恢复了平时的专注和宁静。

林湛不断按下快门，记录着水流、咖啡粉膨胀、许煦低垂的眼睫和稳定的手势。

一杯咖啡冲完，林湛招手让许煦过来，给他看刚才拍下的照片。照片里，光线柔和，构图干净，完美捕捉到了手冲咖啡过程中的仪式感和许煦那份沉静的美。

许煦看着照片，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他从未想过，自己日常重复的动作，在镜头下竟然能呈现出这样的美感。

“怎么样？摄影就是发现和记录美好的过程。”林湛笑着把相机递给他，“你来试试？我教你用。”

许煦有些笨拙地接过沉甸甸的相机，在林湛的指导下，学着如何端稳，如何构图，如何对焦。林湛站在他身侧，偶尔会伸出手指，虚点着屏幕引导他：“焦点放在粉层上……对，就是这样……好，稳住，按下去。”

他们的距离不可避免地靠得很近，林湛的声音就在耳畔，带着鼓励的笑意。许煦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像阳光晒过青草的味道，和自己店里的咖啡香混在一起。

他按照指引，有些生涩地按下了快门。

“咔嚓”一声。

拍下的，是桌上那杯刚刚冲好、冒着热气的咖啡。构图或许不算完美，但对焦基本准确，光影也捕捉得恰好。

“成功了！”林湛比他更高兴，凑过来看屏幕，发梢几乎蹭到许煦的脸颊。

许煦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下意识地微微退开半步，耳根又开始悄悄发热。他摘下眼镜，假装擦拭，掩饰那一瞬间的慌乱。

“好像……是有点意思。”他低声说，将相机递还给林湛，指尖不经意地相触，带来一阵微小的电流感。

两人对视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一种微妙而暖昧的气氛，如同咖啡的香气，无声无息地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窗外阳光正好，风铃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