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礼阁的檀香比宗庙里更浓,熏得我鼻尖发痒。父亲坐在案后,手指摩挲着铜爵边缘,茶水在日光下泛起微波,倒映出他眉心那道深深的纹路。
阿檀端着新煮的茶进来,跪坐在我身后。她放低声音唤了声“姑娘”,指尖轻轻碰了碰我的袖口。我知道她的意思——小心措辞。
我垂眸,等了片刻才开口:“父亲,姜昭三日后便到鲁城。”
案后传来一声轻响,是铜爵落在案上的声音。父亲抬眼看着我,目光沉得像压了块石子:“你倒是关心他来得快。”
“不是关心人,”我直起身,“是关心事。齐国与鲁国联姻,本就不是两家的事。姜昭一到,各国使节恐怕都要动起来。女儿虽愚钝,也知这是大事。”
父亲没说话,只是将铜爵翻了个面,露出底下刻着的“明礼”二字。那是太常卿王老大人送的贺礼,也是他给自己的提醒。
“你今日在宗庙里问礼……”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不像个十五岁的姑娘。”
我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竹简,上面还沾着方才及笄礼上洒落的香灰:“女儿只是觉得,既然要守礼,就得明白礼为何而设。若连问都不能问,那守礼的人,和木偶有什么分别?”
父亲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那笑容像是从眼角慢慢爬上来,带着几分疲惫,又掺着点说不清的意味。
“你母亲当年……也是这么倔。”他伸手摸了摸案上的《周礼》帛书,“她说过一句话,‘女子不可无智,有智则不惑。’可她后来……还是被礼法困住了。”
我心里一动,但没接话。母亲的事,我从小听得多,却没人肯细说。父亲这话里,倒像是第一次透出点真意。
“你想说什么?”他忽然直视着我,“直说吧。”
我深吸一口气,掌心微微出汗:“女儿想求父亲一件事。姜昭来鲁,必然要议亲。女儿虽为嫡长,却不愿做那等懵懂待嫁之人。若父亲允我旁听议亲之事,女儿必不妄言,只学着如何应对。”
父亲的眼神变了,从温和转为警惕,再变成审视。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竹匙,目光如刀:“你可知,女子干政,历来被视为大忌?”
“女儿不敢干政,”我抬起头,“只是想在自己的婚事上,多些主意。父亲常说,‘礼尚往来’。若连自己的终身大事都无法参与,那这‘礼’,女儿宁可不守。”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父亲的手指在案上轻轻敲了一下,声音不大,却让我心跳跟着一跳。
“你倒是会引经据典。”他低声笑了笑,“不过,你以为靠几句《诗经》,就能说服我?”
我摇摇头:“女儿没想靠几句诗经,只想让父亲知道,我不是个只会听话的棋子。若不让我掌握主动,后宅恐怕更难安定。”
父亲终于变了脸色,眼神变得锐利:“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敢。”我语气依旧平稳,“只是陈述事实。父亲这些年,为了平衡后宅,不知费了多少心思。若女儿能帮上一点,总好过将来嫁过去,还要靠别人替我说话。”
这话戳中了他的软肋。我看得出来,他的眉头松了一些,但仍未完全放下戒备。
“你说的旁听……”他顿了顿,“不是要插嘴?”
“绝不妄言。”我郑重承诺,“只听,不语。”
父亲沉默许久,最后轻轻叹了口气:“罢了。明日申时,内帷议亲会,你可在帘后旁听。但若敢出声……”
“女儿明白。”我拱手行礼,心里却已经松了口气。
阿檀在身后轻轻吐出一口气,动作轻得几乎听不见。
“你下去吧。”父亲对阿檀说道,“我还有话要跟姬芮说。”
阿檀应声退下,脚步轻得像是怕惊扰什么。
“你娘当年……”父亲忽然开口,“也想旁听议事。她说,‘妾室干权,不如正妻主谋。’可惜……她没等到那天。”
我怔住,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比她聪明。”他看着我,“但也别太聪明。在这世上,太聪明的女人,往往活得不长。”
我低下头,没有接话。我知道他在警告我,也在提醒我。
“去吧。”他挥了挥手,“明日申时,别迟到。”
我起身行礼,退出书房。阳光落在身上,却照不进心里。
站在回廊下,我望着远天,低声自语:“棋局已开,我不会只做一枚听话的棋子。”
阿檀站在不远处,听到我的话,轻声问道:“姑娘……真的要去听议亲会?”
“当然。”我转头看她,“不过,不只是听。你去查查,明日参会的女眷都有谁,家世如何,喜好什么。”
阿檀愣了一下:“姑娘是要……”
“我要让她们记住我。”我嘴角微扬,“就像今日宗庙里一样。”
她咬了咬唇,终是点头:“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心中已有打算。
姜昭来了,我的棋局也开始了。
\[未完待续\]姜昭三日后便到鲁城。
我从父亲书房出来,脚步未停,直往内院。阿檀跟在身后,脚步轻得像踩着落叶。
“姑娘真要去听议亲会?”她压低声音问,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忧。
我停下脚步,转身看她:“怎么,你觉得我不该去?”
阿檀咬了咬唇,欲言又止。
我笑了笑,伸手将她鬓角一缕乱发别回耳后:“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还不知道我?我若不去,他们只会当我是个软柿子,想捏就捏。”
她垂下眼帘,轻声道:“可姑娘若去了……怕是更难做人。”
“难不难,不是他们说了算。”我语气平静,“你去查明日参会的女眷名单,我要知道她们的家世、喜好、过往言论。一个都不能漏。”
阿檀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终是点头应下:“是。”
我转身继续往前走,夕阳落在肩上,暖得不像话。
回到房中,我换了身素色襦裙,坐在窗前翻看《左传》。竹简摊开,目光却落在窗外那株老梅树上。
母亲当年常坐在此处读书。
我记得小时候,她总爱念一句:“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
如今我才懂,那不只是诗,更是命。
不多时,阿檀回来,手里捧着一封密信。
“姑娘要的人,查到了。”她低声说,“明日的议亲会,除了夫人与几位侧妃,还有三位贵客——齐国使节的夫人、宋国大夫之女,以及……姜昭的姑母。”
我抬眼:“姜昭的姑母?”
阿檀点头:“她是齐侯的亲妹妹,早年嫁入鲁国,但夫君早逝,一直寡居在京中。这次姜昭来议亲,她特地赶来,据说是代表齐侯监督议亲过程。”
我轻轻一笑:“有趣。”
这女人,怕是来试探我的。
“还有。”阿檀继续道,“宋国那位大夫之女,名叫孟婉,擅长琴棋书画,曾被称作‘宋国第一才女’。据说她有意嫁入鲁国,与姜昭联姻之事,也有几分关联。”
我手指轻轻敲了敲案几。
宋国想插一脚?
看来这场议亲会,远比我想象的热闹。
“明日,我不会只是个旁观者。”我站起身,走到铜镜前整理衣襟,“我要让她们记住我,记住姬芮这个名字。”
阿檀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姑娘,你真的要……”
“我只是想活得明白些。”我打断她的话,语气轻柔却坚定,“我不想将来被人安排去哪一房,嫁给谁,生几个孩子。我想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
阿檀沉默许久,终是低头:“奴婢明白了。”
我转身走向屏风后,换了一身更深色的衣裳。
明日,是我真正踏入棋局的第一步。
棋已摆好,只等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