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镇北侯府却远未平静。
洛珩并未离开祁愿的小院，而是寻了一处僻静角落，从怀中取出一支仅有半指长的黝黑骨笛，凑近唇边，吹出一种极轻微、似夜虫低鸣的奇特音律。声音婉转短促，重复了三遍，便即停止。
墙外，一个压得极低、模糊难辨的声音快速说道：“目标：苏婉陪嫁嬷嬷，陈氏。原籍淮南，四十三岁，十六年前入尚书府为仆，极得苏小姐（现侯府夫人）信任，掌其钗钿盥栉，知晓诸多隐秘。性情阴沉，手段狠辣，府中下人多畏之。今日西厢事后，她一直守在夫人院内，未曾离开，但半时辰前，曾秘密遣一心腹小丫鬟出府往城南方向，目的不明。”
“继续盯紧陈嬷嬷，尤其注意她与外界任何接触，以及……她是否使用一种特殊的、暗红色胭脂。”洛珩下令。
“是。”墙外声音应下，随即脚步声迅速远去，消失在夜色中。
洛珩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心中波澜汹涌。陈嬷嬷的过往、与姐姐可能存在的关联、以及她此刻诡异的行动，都让这条线索显得愈发扑朔迷离，也愈发重要。流芳街……他需要去查，但不能是他亲自去。
……
与此同时，侯府内院。
云无忧并未睡下。她躺在床上，耳听得巡夜更漏声声，心中却反复回想着晚间的种种诡异。嬷嬷的阻拦、苏婉的避而不见、以及那张神秘出现的画……
她决定不再等待。婉婉越是躲着她，越是证明有事发生。
她悄无声息地起身，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裙，如同一只灵巧的猫儿，避开巡逻的护卫，再次朝新房摸去。这一次，她不走正门。
新房的后窗对着一个小花园。云无忧伏在假山后，仔细观察。新房内依然亮着灯，窗纸上映出两个身影——一个纤细柔弱，应是苏婉；另一个略显臃肿高大，正是那个陈嬷嬷！两人似乎正在说话。
云无忧屏息凝神，将内力运至耳窍，艰难地捕捉着断断续续的对话。
“……必须尽快处理掉……不能再留后患……”这是嬷嬷低沉严肃的声音。“可是……我怕……夫君他若是知道……”苏婉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恐惧和犹豫。“夫人！现在不是心软的时候！当年之事若被翻出，你我……还有侯爷，都死无葬身之地！”嬷嬷的语气近乎严厉，“那老疯子必须死！还有今天闯进来的那几个人……侯爷已经派人去查了……”“别说了！别说了！”苏婉似乎崩溃地低泣起来。
当年之事？死无葬身之地？云无忧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婉婉果然知道内情！而且似乎被卷得非常深，深受其苦且极度恐惧！
就在这时，房内嬷嬷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头看向后窗方向，厉声喝道：“谁在外面？！”
云无忧心中一惊，立刻缩身藏好，屏住呼吸。
嬷嬷推开后窗，警惕地四下张望了片刻，并未发现异常，这才重重关上窗户，似乎又低声训诫了苏婉几句，屋内的灯光很快熄灭了。
云无忧躲在暗处，手心冰凉。嬷嬷的警觉性极高，而且听起来，侯爷沈珏似乎也已经开始行动，要追查洛珩他们了。
情况不容乐观。
……
另一边，祁愿已悄然离开了小院，凭借其江湖经验，来到了京城黑市所在的区域。他没有直接打听南洋香料，那样太显眼，而是拐进了一家看似普通的药材铺，与掌柜的聊起了治疗“癔症惊厥”的稀有药引，巧妙地将其中的几味与那异香成分重合的药材混在其中询问。
老掌柜捻着胡须，沉吟道：“客官说的这几味，尤其是那‘龙涎香’（祁愿用的黑话代指鲸涎香）和‘赤晶粉’，可是稀罕物，价高不说，近来货还特别紧。”
“哦？这是为何？”祁愿故作好奇。
“听说……是宫里和几位勋贵家的千金夫人们忽然兴起一种新妆粉，用了这些南洋来的稀罕物，香味持久不散，颜色也鲜亮。”掌柜压低声音，“尤其是镇北侯府大喜，那位新夫人据说就极爱此道，连带着京城都风行起来，货自然就紧了。”
又是镇北侯府！新夫人苏婉！
祁愿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原来如此，多谢掌柜指点。”他买了些不相干的药材作为掩饰，离开了药铺。
线索再次指向了苏婉。是她自己喜欢，还是……别有用途？
……
安灵儿留守小院，看守着那个假丫鬟。那女子似乎自知求生无望，变得沉默寡言，眼神空洞。
夜深人静时，安灵儿忽然听到那女子发出极低的、断续的呓语，仿佛在昏迷中挣扎：“……镜子……好多镜子……好冷……井水好凉……”“……夫人……别怪我……嬷嬷的命令……”“……红色的……衣服……好重的胭脂味……”
断断续续的词语，拼凑不出完整的画面，却透着一股阴森诡异的气息。镜子？井水？红色衣服？重重的胭脂味？
安灵儿皱紧眉头，将这些零碎的信息默默记下。这些呓语，或许也是解开谜团的关键碎片。
……
这一夜，无人安眠。洛珩获得了关键情报，却也暴露了内应。云无忧窥见了苏婉的恐惧与嬷嬷的狠辣。祁愿查到了香料与苏婉的关联。安灵儿听到了诡异的呓语。
所有线索，如同无数条暗流，开始汹涌地汇向同一个方向——镇北侯府的新夫人，苏婉。以及她身后，那个如同阴影般的陈嬷嬷。
风暴正在酝酿，而他们必须赶在风暴彻底爆发，或将证据彻底湮灭之前，抓住那稍纵即逝的机会。
……
寅时初刻，祁愿的小院内灯火摇曳，映照出三张心思各异的脸。空气紧绷，远比窗外的夜色更加沉闷。
洛珩最先返回。他无声地落入院中，衣袂微拂，不染尘埃。看到安灵儿仍守着昏迷的俘虏，他唇角习惯性地牵起一抹极淡的、堪称温润的笑意，语气舒缓：“有劳安姑娘了。”——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位谦和有礼的翩翩公子。
然而，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他走到桌边，自顾自倒了杯冷茶，指尖平稳，仿佛方才并未经历任何惊心动魄。他没有主动分享任何来自内应的消息，只是状似无意地摩挲着茶杯边缘，仿佛在静静等待。
祁愿稍后溜了回来，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收敛了些，眼神里多了几分药铺掌柜话术带来的深思。他看了看洛珩，又瞥了一眼安灵儿，嘿嘿一笑，打破沉默：“二位，侯府这潭水，啧啧，可是深得很呐。”他选择了抛出一个模糊的信息点投石问路，而非全盘托出。
洛珩抬眸，目光温文尔雅地看向他，声音平和：“哦？祁兄有何发现？”他表现得像是个好奇的倾听者，引导对方说出更多，自己却滴水不漏。
祁愿打了个哈哈：“也没什么，就是些香料俗务，听着无趣。”他巧妙避开细节，反过来试探，“倒是洛兄，方才出去一趟，可还顺利？没遇到侯府的爪牙吧？”他刻意用了“爪牙”这个词，带着一丝江湖人的粗粝，观察洛珩的反应。
洛珩微微一笑，笑容无可挑剔：“劳祁兄挂心，只是透了透气，并无异常。”他将自己的行动轻描淡写地带过，语气温和却筑起了无形的墙。他甚至转而看向安灵儿，体贴地问道：“安姑娘守了半夜，可需休息片刻？”——看似关怀，实则将关注点从自己身上移开。
安灵儿抱剑而立，英气的眉头微蹙。她性子直率，有些不耐这温吞水般的互相试探，直言道：“休息不必。只是我们如今算是一条船上的人，接下来该如何行事，总该有个章程。那嬷嬷是关键，总不能干等着。”
就在这时，窗口传来极轻的叩击声。
三人瞬间警觉。安灵儿剑半出鞘，洛珩已悄无声息地移至窗边阴影处，手中扣住了一枚铜钱，唯有脸上那温润的假面依旧挂着。祁愿则迅速将桌上的证物扫入袖中。
窗户被推开一条缝，云无忧灵巧地钻了进来。她发髻微乱，呼吸稍促，显是匆忙赶回。看到屋内三人剑拔弩张的架势，她先是一愣，随即拍了拍胸口，“哎呀，别紧张，是我。”
她目光快速扫过三人，尤其在那位“温润如玉”的洛珩身上停留了一瞬，她可没忘记他捏碎酒杯时那骇人的眼神。她收敛了玩笑神色，压低声音快速道：“情况不妙。我听壁角听到，那陈嬷嬷铁了心要灭口，侯爷也已知情，正在派人追查‘闯入者’。”她分享了听到的片段，但暂时隐去了苏婉具体恐惧的言辞，保留了部分信息。
消息让屋内气氛更沉。
洛珩闻言，脸上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虑之色，沉吟道：“竟是如此……多谢云姑娘冒险告知。”他语气真诚，仿佛全然信赖，随即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如此看来，那位嬷嬷心腹前往的流芳街，或许是她与外界的联络点，需得尽快查探。”
他“无意”间抛出了“流芳街”这个关键地点，仿佛只是基于现状的合理推测，完美地掩饰了其来自内应的真实来源。
“流芳街？”云无忧果然被吸引，“那里鱼龙混杂，确是藏污纳垢之所。”
“既如此，事不宜迟，需得有人前去查探。”洛珩顺着她的话，目光温和地看向安灵儿和云无忧，“安姑娘身手不凡，云姑娘对京城熟悉且机敏过人，二位若是联手，想必能有所获。”他语气恳切，分析得合情合理，自然而然地提出了行动计划，并将最适合的两人推向了最前线，自己则隐于幕后。
安灵儿觉得有理，点头：“好。”云无忧眼珠一转，也觉得这是目前最明确的线索，爽快应下：“好，我去换身方便行动的衣裳。”
祁愿眨眨眼，看向洛珩：“那……我与洛兄留守？”
洛珩对他露出一个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正是。祁兄精通药理，正好可细细研究那证物，或能有意外发现。在下……也可从旁协助，看看能否想出其他对策。”他将自己与祁愿绑定，既监视了这位滑不溜手的郎中，也为自己留下了继续通过内线操作的空间，且姿态合作无比。
祁愿看着洛珩那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心里嘀咕了一句“笑面虎”，面上却笑嘻嘻应下：“成啊，正好有个伴儿。”
计划看似初步定下，却并非坦诚布公后的精诚合作，而是各自基于有限信息、互相试探下的权宜之计。
安灵儿与云无忧准备离去。祁愿开始摆弄他的瓶瓶罐罐。洛珩坐在桌边，指尖蘸着冷茶，在桌上无意识地划着无人能懂的图案，眼神低垂，温润的表象之下，是飞速运转的思绪和深不见底的算计。
四人小组的首次“合作”，就在这各怀心策、暗流涌动中，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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