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殿门在身后沉重合拢,发出的闷响如同最终落定的铡刀,斩断了暖房内那令人窒息的真相与绝望,也将苏窈彻底抛入了外面冰冷刺骨的寒夜。
她踉跄着冲下台阶,冰冷的夜风如同刀子般刮过她滚烫的脸颊,却吹不散脑中那反复轰鸣的、足以将她彻底摧毁的字句——
“顺手碾死的蝼蚁……”
“弑父夺位……”
“是朕的……也是父皇的……”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她的神魂之上,带来灭顶的灼痛与空白。她一直以来的恨,一直以来支撑她活下去的信念,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一场可笑又可悲的误会?苏家满门的血,竟只是帝王权斗中微不足道的、被随手拂去的尘埃?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瞬间将她吞没。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重重跌坐在冰冷的、覆着一层薄霜的青石板上。寒气瞬间透过单薄的衣衫刺入肌肤,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睁大了空洞的眼睛,望着眼前一片模糊的、死寂的宫苑,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彻骨的寒。
她算什么?
她一直以来挣扎、痛苦、甚至偶尔心动的对象,原来是一个弑父篡位、视人命如草芥的魔鬼?而她,不过是这魔鬼一时兴起、囚禁在身边的……玩物?还是用来时刻提醒他自己那血腥江山的……活祭品?
“呵……呵呵……”极低极哑的、仿佛破碎般的笑声从她喉间溢出,带着无尽的苍凉与自嘲。她抬起颤抖的手,看着自己冰冷干净的指尖,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为他包扎伤口时的触感,残留着被迫书写朱批时沾染的、刺目的朱砂……
恶心!
无与伦比的恶心和一种强烈的自我厌弃瞬间席卷了她!她猛地用手狠狠擦拭着指尖,用力到几乎擦破皮肉,仿佛这样就能擦去所有与他有关的痕迹,擦去这令人作呕的真相!
就在她濒临崩溃、几乎要在雪地里彻底冻僵之际——
暖房那扇沉重的殿门,猛地再次被从内推开!
发出巨大的、令人心惊的撞击声!
苏窈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见萧衍竟挣扎着出现在了门口!他只穿着那件单薄的寝衣,连外袍都未曾披上,脸色在月光下白得骇人,仿佛随时会碎裂的琉璃。他一手死死捂着胸口,另一只手撑着门框,才勉强稳住那摇摇欲坠的身形。显然方才那番强撑的起身和开门,已耗尽了他最后一丝气力。
寒风瞬间灌入他单薄的衣衫,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再次溢出血丝,但他浑不在意,那双赤红的凤眸如同疯魔般,在冰冷的夜色里疯狂逡巡,最终,精准地锁定了跌坐在雪地里的、同样狼狈不堪的她。
四目相对。
一个在门内,咳着血,眼中是骇人的偏执与一种近乎毁灭的恐慌。
一个在门外,跌坐雪地,眼中是空洞的绝望与冰冷的麻木。
“回来。”
他开口,声音嘶哑破裂得几乎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淋淋的胸腔中挤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又奇异地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的……哀求?
苏窈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这副濒死却依旧强势的模样,心口那片冰冷的荒原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抽搐了一下。
恨吗?
该恨的。
可为何……看着他这般不顾一切追出来的模样,那恨意变得如此苍白无力?
见她不动,萧衍的眉头死死拧紧,眼中那丝恐慌迅速被更深的暴戾覆盖。他猛地松开捂着胸口的手,试图向前迈步来抓她,却因虚弱和剧痛而猛地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他及时用手死死抠住了门框,指节因用力而扭曲泛白,才勉强撑住。
“朕让你……”他大口喘息着,鲜血不断从唇角溢出,目光却依旧死死钉在她身上,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回来!”
苏窈看着他那副偏执疯狂、却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掉的模样,看着雪地上那点点刺目的嫣红,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疼,几乎无法呼吸。
所有的恨意,所有的真相,所有的恐惧与恶心,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漫天冰雪和他眼中那不容错辨的、毁灭般的偏执……冻结、搅碎、变得无关紧要。
她极其缓慢地、僵硬地站起身。冰冷的雪水浸湿了她的裙摆,带来刺骨的寒意。
她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朝着那个倚在门边、咳着血、却依旧用可怕的目光锁着她的男人,走了回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之上。
每一步,都仿佛离那血腥的真相和绝望的深渊更近一步。
可她依旧走了回去。
走到他面前时,他猛地伸出手,用那只冰冷粘腻、沾着鲜血的手,一把死死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仿佛生怕她再次逃离。
然后,他不再看她,也不再说话,只是凭借着一股可怕的意志力,拖着她,一步步挪回那充斥着药味、血腥和无数未解之谜的暖房。
殿门再次沉重合拢。
将所有的冰冷、真相与挣扎,再次锁死在这方寸之间。
恨意如潮,早已退得干干净净。
露出的,是血沃的荒原,硝烟弥漫的战场。
而此刻,她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是血腥皇座,却依旧……走了回去。
如同飞蛾,扑向那盏唯一的、却足以焚尽一切的……孤灯。
(第九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