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殿门再次合拢，将那冰天雪地的寒冷与令人绝望的真相短暂隔绝。暖房内，药味、血腥气与一丝残存的暖意交织，沉甸甸地压下来，比外面的严寒更令人窒息。

萧衍几乎是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了苏窈身上，才勉强挪回榻边。他重重跌坐回去，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脸色惨白如金纸，冷汗瞬间浸透单薄的寝衣，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在衣襟上染开新的、刺目的嫣红。那只紧攥着苏窈手腕的手，却未曾松开分毫，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她的腕骨捏碎，烙进自己的血肉里。

苏窈被他拽得踉跄，跌跪在榻前冰凉的地砖上。手腕处传来钻心的疼痛，混合着他掌心冰冷粘腻的血迹，让她阵阵反胃。她试图挣脱，那禁锢却如同铁钳，纹丝不动。她抬起眼，对上他近在咫尺的、赤红的眼眸。

那里面翻涌着太多东西——未散的暴戾、深切的痛楚、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溺水般的恐慌。他就这样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通过这疼痛的接触，确认她的存在，确认她并未在那残酷的真相下彻底化为齑粉，离他而去。

“……疼……”苏窈终于忍不住，从齿缝间挤出破碎的字眼，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却不再是纯粹的悲伤，而是混杂了巨大的痛苦、恐惧与一种无处可逃的绝望。

她的呼痛声似乎穿透了他疯狂的情绪壁垒。

萧衍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他眼底那骇人的赤红稍稍褪去一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复杂的晦暗。他盯着她泪眼婆娑、写满痛楚的脸，看了许久许久。然后，他攥着她手腕的力道，极其缓慢地、一丝丝地……松开了。

并非完全放开，只是那捏碎骨骼般的狠劲卸去了，变成了另一种依旧牢固、却不再带来剧痛的……圈握。

冰冷的空气涌入两人之间那被汗水与血污濡湿的缝隙。

苏窈猛地抽回手，看着腕上那一圈清晰泛红的指印，甚至隐隐透出青紫，心脏抽搐般地疼。

他却不再看她，仿佛耗尽了所有气力，重重向后倒去，阖上眼，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拉风箱般的可怕声响，整个人迅速被深重的疲惫与痛苦吞噬。唯有那只刚刚松开她的手，无意识地搭在榻边，指尖微微蜷缩，仿佛仍想抓住什么。

暖房内一时只剩下他艰难痛苦的呼吸声。

苏窈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怔怔地望着他迅速衰败下去的侧脸，望着那不断从唇角溢出的鲜血，望着他即便在昏迷中也依旧紧蹙的眉头和流露出的无边孤寂……

恨吗？

该恨的。

可为何……看着他这般模样，那恨意像被冰雪冻住，沉甸甸地压在心底，却无法化作利刃刺向他？

她甚至……无法眼睁睁看着他这样流血而死。

这个念头如同鬼魅，不受控制地钻出。

她极其缓慢地站起身，走到盆架旁，用冰冷的水浸湿一方干净的绢帕。然后，她回到榻边，犹豫了片刻，终是伸出手，用那冰冷的绢帕，极其轻柔地、一点点拭去他唇边颈间的血迹。

动作生疏，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冰凉的绢帕触及他滚烫的皮肤，引得他无意识地微微瑟缩了一下，却并未醒来。

就在她擦拭着他下颌最后一缕血痕时，她的指尖无意间碰触到了他微敞的寝衣领口。那里，紧贴着他冰冷汗湿的皮肤，悬挂着那枚——羊脂白玉佩。

染着新旧血污的玉佩，触手冰凉刺骨，那狰狞的血丝在昏暗光线下如同活物般扎眼。

苏窈的指尖如同被毒蛇咬中般猛地缩回！心脏狂跳，呼吸骤停！

弑父……

篡位……

苏家的血……

所有冰冷的真相再次疯狂涌回，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神智！

就在她惊骇欲退之际——

榻上昏睡的萧衍，忽然极其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身体猛地蜷缩起来，那只搭在榻边的手无意识地抬起，在空中胡乱抓握着，最终，竟精准地一把抓住了苏窈未来得及完全收回的手！

他将她冰凉的手死死按在了自己心口——那枚染血玉佩紧贴的位置！

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的手与那冰冷的玉石、与他跳动的心脏一同揉碎！

“……冷……”他极模糊地呓语，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渴求，“……别走……”

苏窈彻底僵住了，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的手被迫紧贴着他剧烈心跳的胸膛，隔着一层薄薄的寝衣和那枚冰冷染血的玉佩，感受着他生命的搏动与那令人恐惧的过往……

恨意如潮，早已退得干干净净。

露出的，是血沃的荒原，硝烟弥漫的战场。

而此刻，她冰冷的手，被他死死按在染血的心口。

隔着一枚玉佩，感受着仇人的心跳与温度。

这纠缠，这孽债，早已深入骨髓，再也……无法剥离。

（第九十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