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暖房，再次被沉重的殿门隔绝。方才廊下那惊心动魄的追逐、冰冷的对峙、染血玉佩的失而复得，如同被骤然掐断的戏文，余音却仍在苏窈耳中嗡嗡作响，震得她神魂俱颤。她僵立在门内，看着萧衍由福海搀扶，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走回榻前，那枚沾满新旧血污的玉佩被他死死攥在掌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身上那件单薄的寝衣已被夜露打湿，勾勒出消瘦却依旧挺拔的脊背线条。脸色在宫灯下苍白得近乎透明，每一下呼吸都带着伤病未愈的艰难，嘴角那抹未擦净的血迹刺目惊心。然而，那周身散发出的、冰冷而强大的气场，却与他的虚弱形成了极其诡异的对比，仿佛方才那番杀伐决断耗去的并非他的气血，而是某种更深的、压抑已久的东西。

福海小心翼翼地伺候他重新躺下，盖好锦被，整个过程无声而迅捷，带着显而易见的敬畏与恐惧。

萧衍阖上眼，眉宇间那深重的疲惫仿佛瞬间将他吞噬，唯有那只攥着玉佩的手，依旧固执地横在胸前，不曾松开分毫。

暖房内重归死寂，只剩下灯花偶尔噼啪的轻响，和两人清晰可闻的呼吸声——一急促惊惶，一沉重艰难。

苏窈独自站在原地，手脚冰凉，方才廊下他那句冰冷的警告——“朕的东西……轮不到别人来染指”——如同冰锥，狠狠凿穿了她所有的心防。那不仅仅是对幕后之人的警告，更是对她……一种冷酷的宣告。

她看着他苍白憔悴的睡颜，看着他紧攥玉佩的手，再回想他梦魇中那破碎的哀求与恐惧——“父皇……不是我害的”……一个可怕的、令人窒息的猜想逐渐在她脑中成形，让她浑身血液几乎冻结。

那玉佩上的血……莫非是先皇的？！

萧衍他……

她不敢再想下去，巨大的恐惧和一种颠覆认知的惊骇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这时，榻上的萧衍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并未睁眼，只是那只紧攥着玉佩的手，无意识地微微松开了些许。那枚染血的玉佩自他指缝间滑落一角，悬在锦被边缘，摇摇欲坠。

苏窈的心脏猛地一跳！目光死死盯住那枚玉佩。

鬼使神差地，她极轻极轻地挪动脚步，靠近榻边。她的指尖冰凉微颤，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向那枚玉佩……只要拿到它，只要看清……或许就能解开所有谜团……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玉质的刹那——

萧衍的眼睛倏地睁开！

没有初醒的迷茫，只有一片冰冷的、洞悉一切的锐利，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寒刃，精准地攫住了她偷窃的手！

苏窈吓得魂飞魄散，猛地缩回手，踉跄着后退数步，脸色煞白如纸，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他……他根本没睡？！还是在装睡？！

萧衍并未立刻发作。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坐起身，动作因虚弱而显得有些滞重，目光却始终如同冰冷的枷锁，死死钉在她惊惶失措的脸上。那枚玉佩被他重新握回掌心，指尖在那狰狞的血丝上缓缓摩挲。

“想知道？”他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这上面的血……是谁的？”

苏窈浑身剧烈一颤，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他极轻地嗤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温度，只有无尽的苍凉与一种近乎残忍的自嘲。他看着她，目光仿佛穿透了她所有的恐惧与猜疑，直抵那最不堪的真相。

“是朕的。”他淡淡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也是……父皇的。”

苏窈的瞳孔骤然放大，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他……和先皇？！

“很好奇？”他继续道，目光依旧锁着她，眸色深得如同寒潭，里面翻涌着痛苦、恨意、以及一种扭曲的快意，“好奇朕是怎么……弑父夺位的？”

“不……我没有……”苏窈下意识地摇头，声音破碎不堪。

“苏家……”他忽然打断她，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尖锐的意味，“不过是清理门户时……顺手碾死的蝼蚁罢了。”

一句话，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苏窈最后的心防！

她彻底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冻结！原来……原来苏家的血案……真的只是……顺手？！原来她所有的恨，所有的痛苦，在真相面前，竟如此……微不足道？！如此……可笑？！

看着她瞬间灰败下去、如同被抽空了所有生气的脸，萧衍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近乎痛楚的光芒，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他不再看她，重新躺了回去，将那枚染血的玉佩紧紧按在心口，仿佛那是唯一能让他感知存在的冰冷依托。他闭上眼，眉宇间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孤寂。

“滚出去。”他嘶哑地命令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厌倦与……一丝极淡的……什么别的情绪。

苏窈如同提线木偶般，僵硬地、一步一步挪向殿门。手指触碰到冰冷门扉的瞬间，她听到自己干涩嘶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麻木：

“……陛下要的……就是这样吗？”

让她知道真相，让她彻底绝望，让她认清自己（和苏家）那可笑可悲的渺小……这就是他想要的？

榻上的人没有回应，仿佛已然睡去。

苏窈不再停留，猛地拉开门，踉跄着冲入外面冰冷的夜色中。

殿门在她身后沉重合拢。

暖房内，烛火轻轻摇曳。

萧衍缓缓睁开眼，望着头顶繁复的帐幔，眸中一片空茫的死寂。那只攥着玉佩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恨意如潮，早已退得干干净净。

露出的，是血沃的荒原，硝烟弥漫的战场。

而此刻，真相如同最残酷的冰刃，将她最后一点支撑……彻底碾碎。

也将他……彻底锁死在了……孤绝的皇座之上。

（第九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