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黄昏，浸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粘稠的死寂。那柄象牙梳篦还攥在苏窈手中，微凉的触感却仿佛烙铁，烫得她心慌意乱。方才为他梳理发丝时那极其短暂的、近乎诡异的平和，早已被北境噩耗带来的冰冷铁腥气冲刷得干干净净。

她僵立在榻边，看着他重新阖眼后迅速被深重疲惫吞噬的侧脸，看着他即便在昏睡中也依旧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线，心口像是被那无形的“天下”重压碾过，闷得发疼。恨意早已消散，剩下的，是更庞大的茫然、无措，还有一丝……连自己都鄙弃的、为他而起的揪心。

殿内烛火早早燃起，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细长，沉默对峙。

更漏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一声声，敲打着漫长而煎熬的时光。

忽然，一阵极其细微、却因这过分安静而被无限放大的纸张摩擦声响起。

苏窈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是萧衍。他并未沉睡，那只未受伤的左手不知何时从枕下摸出了一小叠裁切整齐的宣纸和一支小巧的朱笔。纸张洁白，朱笔殷红，在他苍白指尖形成刺目的对比。

他并未看她，目光低垂，落在纸上，然后用那朱笔，极其缓慢地、一笔一划地，开始书写。

苏窈的心猛地一跳！他重伤至此，竟还要批阅奏本？！太医的叮嘱，他浑不在意吗？！

她几乎要脱口劝阻，话语却卡在喉咙里。她有什么资格劝阻？她是他眼中“眼皮子底下”的囚徒，而非可置喙政事之人。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他因虚弱而微微颤抖的手，努力稳住笔锋，在那洁白纸笺上留下一个个殷红却略显虚浮的字迹。那专注而疲惫的侧影，在昏黄烛光下，显得异常孤寂，又异常……偏执。

他写得很慢，偶尔会因牵动伤处而停顿，蹙眉忍痛，额角渗出细汗，却始终不曾放下笔。写满一张，便轻轻挪开，露出底下另一张空白。

苏窈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写满朱砂字迹的纸笺上。离得有些远，看不真切具体内容，只能隐约瞥见零碎字眼——“粮”、“兵”、“斩”、“急”……每一个字都透着硝烟与血腥，透着冰冷的决断。

这哪里是奏本？这分明是一道道从前线发出的、染血的军令！是他用重伤之躯，强撑着与千里之外的死亡博弈！

就在她心神震荡之际，萧衍书写的动作微微一顿。他似是遇到了什么难处，眉头锁死，目光落在纸笺某处，朱笔悬停良久，却迟迟未能落下。那疲惫的眸中掠过一丝极深的焦躁与无力。

他尝试移动了一下手臂，似乎想换个角度，却牵动了右臂伤处，剧痛让他猛地吸了一口冷气，脸色瞬间煞白，朱笔脱手，“啪”一声轻响，掉落在锦被上，滚出一道刺目的红痕。

苏窈的心脏瞬间揪紧！几乎想也未想，她猛地上前一步，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捡那支笔——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笔杆的刹那！

萧衍的左手却猛地一抬，并非阻止她，而是——一把攥住了她伸出的手腕！

力道不大，甚至带着伤病后的虚软，却冰凉彻骨，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苏窈浑身一僵，猝然抬头，撞入他骤然睁开的眼眸中！

那双凤眸因剧痛和焦躁而布满血丝，深处却燃烧着一种骇人的、偏执的火焰。他死死盯着她，目光从她惊惶的脸，移到她被攥住的手腕，再移到锦被上那支滚落的朱笔，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苏窈魂飞魄散的事情——

他攥着她的手腕，不容抗拒地，引导着她冰凉颤抖的手指，握住了那支染着朱砂的笔！

“写。”

他嘶哑地开口，声音破碎，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不容置疑的强势，目光死死锁着纸笺上那块他未能落笔的空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朕说……你写！”

苏窈如遭雷击，大脑一片空白！写？她来写？写这些关乎无数人生死的军令？！他疯了不成？！

“不……陛下……我不能……”她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试图挣脱，却被他死死攥住，那虚弱的力道此刻却蕴含着惊人的固执！

“写！”他低吼出声，牵动伤势，咳出一口血沫，目光却愈发骇人，仿佛濒死的困兽，要将她也一同拖入这疯狂的漩涡，“你不是……认得字吗？！写——！！”

他几乎是粗暴地握着她的手，将笔尖强行按向那空白纸笺！

朱红的墨迹瞬间在纸上晕开一点刺目的红。

苏窈吓得浑身冰冷，泪水夺眶而出，在他蛮力的钳制下，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依照他口中艰难吐出的、破碎却清晰的字节，在那关乎生死的纸笺上，留下了一道道歪斜却清晰的朱批——

“……准……”

“……急调……”

“……斩立决！”

每一个字落下，都像一把刀，刻在她的心上。她被迫成为了他意志的延伸，被迫沾染了这江山社稷的血腥与重量！

最后一道指令写完，他猛地松开了她的手，仿佛耗尽了所有气力，重重向后倒去，胸膛剧烈起伏，嘴角不断溢出血丝，眼神却死死盯着那几张写满朱批的纸笺，眸中翻涌着未散的偏执与一种近乎虚无的……解脱。

苏窈踉跄着后退，手中的朱笔“哐当”落地。她看着自己指尖沾染的、刺目的朱砂，看着榻上那个咳着血、却仿佛完成了某种仪式的帝王，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恨意如潮，早已退得干干净净。

露出的，是血沃的荒原，硝烟弥漫的战场。

而此刻，他竟强行将她拖入这战场中心，以朱笔为刀，在她手上……染上了与他同样的……颜色。

（第九十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