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夜，深重如墨，将那朱笔染指的惊心动魄与血腥气息尽数吞没。宫灯摇曳，昏黄的光晕将暖房内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模糊而压抑的暖色里，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无孔不入的铁锈般的朱砂味和一丝极淡的、属于她的颤抖。

苏窈僵立在榻前，指尖那抹刺目的朱红如同最灼热的烙印，烫得她灵魂都在战栗。方才被他强行钳制、书写那一道道冰冷军令的画面疯狂回闪，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她的心上——“准”、“急调”、“斩立决”……她竟亲手……染指了这天下的生杀予夺？！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深切的污浊感席卷了她，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猛地背转身，用力擦拭着指尖，那朱砂却仿佛渗入了皮肉，纹丝不去。

榻上，萧衍在吐出最后一道指令后，便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重重倒回枕上，胸膛剧烈起伏，咳出的血沫染红了唇角和下颚，脸色灰败得吓人，唯有那双眸子，在涣散与凝聚间挣扎，里面翻涌着未散的偏执、深切的疲惫，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虚脱的……释放。

他竟就那般倚着血腥与她的“代笔”，再度沉入了昏睡。呼吸艰难，却不再有那濒死的惊惶。

苏窈怔怔地望着他，望着这个将她拖入深渊、自己却也遍体鳞伤的男人，心口那复杂的情绪翻涌着，最终都化为一片冰冷的麻木和……一丝连自己都恐惧的、细微的悸动——为他方才那不顾一切的疯狂，也为那疯狂之下，深不见底的孤独与负累。

更漏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忽然，一阵极轻微的、窸窣的响动自殿外廊下传来，似是衣袂摩擦，又似是极谨慎的脚步声。

苏窈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那声响极其微弱，却并未靠近暖房殿门，反而像是朝着……侧殿小书房的方向而去？

是谁？宫人？太医？还是……？

一个冰冷的念头猝然窜入她的脑海——那枚消失的、染血的旧玉佩！

她猛地看向榻上昏睡的萧衍，再看向殿门方向，心脏狂跳起来。深更半夜，鬼鬼祟祟……与那枚蹊跷消失的玉佩是否有关？

就在她心神剧震之际，榻上的萧衍毫无预兆地猛地一颤，再次陷入剧烈痛苦的梦魇！他头颅不安地转动，喉间溢出破碎而恐惧的呓语，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充满了孩童般的无助与绝望：“……冷……好冷……血……父皇……别过来……不是我……不是我害的……”

父皇？！

不是他害的？！

苏窈瞳孔骤然收缩！他在对先皇说话？那枚玉佩……那上面的血……

巨大的谜团和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浇头，让她浑身冰冷！

而梦魇中的萧衍，仿佛被那无尽的寒冷与愧疚吞噬，身体剧烈地哆嗦起来，那只未受伤的手再次胡乱地在空中抓握着，仿佛想要抓住什么虚无的救赎，最终却只无力地垂下，指尖微微蜷缩，像是想要握住什么，又像是徒劳的忏悔。

“……玉佩……”他极其模糊地呻吟出声，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一种深切的渴望，“……我的……还给我……”

玉佩！

他果然惦记着那枚玉佩！它在谁手里？方才那窸窣声响……

苏窈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看着他痛苦不堪、在梦魇中哀求的模样，再联想那枚染血玉佩的诡异消失和方才殿外的可疑动静……

所有理智、所有恐惧在这一刻都被一种更强大的、源自本能的冲动彻底淹没！

她不能再等！不能再被动地困在这里！

她猛地看了一眼榻上依旧被梦魇折磨的萧衍，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然后，她极其轻巧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转身快步走向殿门！

她必须去看看！必须知道那声响是什么！必须……找到那枚玉佩的线索！

她的手颤抖着，极轻极轻地推开一道门缝，冰冷的夜风瞬间灌入，吹得她一个激灵。她侧身闪出，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朝着方才声响传来的侧殿书房方向，悄无声息地潜去。

暖房内，烛火轻轻摇曳。

榻上的人依旧深陷梦魇，呓语不断。

而那枚染血的旧玉，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正在这深宫的某个角落，悄然搅动着更深的暗流。

恨意如潮，早已退得干干净净。

露出的，是血沃的荒原，硝烟弥漫的战场。

而此刻，她第一次主动走出了那被划定的“眼皮子底下”，奔向一个未知的、却可能解开所有谜团与痛苦的……深渊。

（第九十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