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午后，日光被窗纱滤得慵懒，无力地泼洒在冰冷的地砖上，却化不开暖房内那经夜沉淀的、混杂着血腥、药味与一丝未散惊悸的凝滞。

苏窈依旧半跪在榻沿，指尖还残留着为他揉按手臂时那僵硬而生疏的触感，与他肌肤相贴的微热，以及他那句强势又别扭的“不准再哭”所带来的、心口阵阵莫名的紧缩。她低着头，不敢看他，试图将自己缩成不起眼的一团，逃离这令人无所适从的、过于亲昵的余韵。

榻上，萧衍已然重新阖眼，那只被她“伺候”过的手臂随意搭回身侧，眉宇间的疲惫依旧深重，却似乎比之前松缓了些许。暖房内一时只剩下两人略显错落的呼吸声。

这份脆弱的平静并未持续多久。

殿门被极轻地叩响。

福海的声音隔着门扉，比往日更添十二分的小心与沉重：“陛下，靖国公八百里加急军报呈送内阁，北境……有变。阁老们恳请陛下……”

“北境”二字，如同冰锥，瞬间刺破暖房内那点微妙的暖意！

苏窈的心脏猛地一沉，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又来了！那远在千里之外的战火与杀伐，总是这般不合时宜地、蛮横地撕扯开这方寸之地的短暂安宁！

几乎在福海话音落下的瞬间，榻上的萧衍猛地睁开了眼！

方才那丝因揉按而松缓的疲惫顷刻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骤然凝聚的、近乎本能的锐利与冰冷。那双凤眸深处翻涌起骇人的寒芒，仿佛瞬间穿越了重重宫墙，落在了那片血火交织的疆场。他甚至未曾完全坐起，只微微撑起身子，目光如利箭般射向门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念！”

门外的福海似乎被这骤然的冷厉惊得窒了一瞬，方才颤声开口，语速极快却清晰：“禀陛下，靖国公急报：北狄主力迂回奇袭滦河粮道，护军都尉……战死，粮草被焚三成！国公爷已亲率精锐截击，然兵力悬殊，恳请陛下速调京营驰援，并……催请江南漕粮……”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烙铁，砸在凝滞的空气里，也砸在苏窈的心上。护军都尉战死！粮草被焚！兵力悬殊！这些词句背后，是无数鲜活生命的消逝，是战局急转直下的危机，更是……压向榻上这个重伤未愈之人的、又一重冰冷残酷的山峦！

萧衍听完，脸上竟无多少波澜，只有下颌线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眸中寒光凛冽，仿佛瞬间被注入了某种铁血之魂。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窒息。

然后，他极冷地笑了一声，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砸在地上，带着碾碎一切的决断：“拟旨：擢骁骑营统领即刻率部北上，归靖国公节制。告诉户部，朕不管他们用什么法子，漕粮七日内必须抵京。延误者，斩。”

他顿了顿，目光扫向虚空，那里面是深不见底的寒渊：“再告诉靖国公，朕要的……不是捷报。是北狄王的头。”

话语平静，却尸山血海。

“奴才遵旨！”福海声音带着敬畏与恐惧，脚步声仓惶远去。

暖房内重归死寂，却比之前更加压抑，充满了无形的硝烟与血腥。

萧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重重向后倒回榻上，胸膛剧烈起伏，脸色在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吓人，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显然方才那番杀伐决断已耗尽他强提的心力。

苏窈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瞬间的冰冷威严与此刻迅速衰败下去的虚弱，心口那复杂的情绪翻涌到了极致。她几乎能感受到那无形的、名为“天下”的重压，正如何残忍地榨取着他本就摇摇欲坠的生命。

就在她兀自出神之际，萧衍却忽然极其困难地侧过头，目光穿过昏暗的光线，精准地攫住了她。

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依旧锐利，却因虚弱而显得有些涣散，里面翻涌着未散的杀伐之气、深重的疲惫，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的……专注？

他看着她，看了许久。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用那只未受伤的、微微颤抖的手，从枕边摸索出一件东西——

是那柄他之前强塞给她的、象牙缠枝莲纹梳篦。

他将梳篦递向她，动作因无力而显得有些笨拙，目光却沉沉地锁着她，嘶哑地开口，语气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头发乱了。”

苏窈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又来了！用这种看似寻常的、甚至蹩脚的借口！

她看着他苍白脸上那不容拒绝的固执，看着他递过来的梳篦，再想起他方才那番冰冷决绝的旨意和此刻迅速衰败的虚弱……

最终，她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接过了那柄微凉的梳篦。

指尖触及光润的象牙，带来一丝冰冷的战栗。

她站起身，走到他榻边，犹豫了片刻，才极其小心地、用梳篦轻轻梳理他枕边有些散乱的墨发。动作依旧生疏，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却并未催促或指责，只是重新阖上眼，眉宇间那深重的疲惫仿佛要将它彻底吞噬。但那紧蹙的眉头，在她极其轻柔的梳理下，似乎几不可察地……又舒展了一丝。

暖房内，一时只剩下梳齿划过发丝的细微声响和他沉重的呼吸。

恨意如潮，早已退得干干净净。

露出的，是血沃的荒原，硝烟弥漫的战场。

而此刻，在这天下重压之下，他再次用一柄梳篦，将她强行拉回……这令人心慌的、咫尺之间的方寸之地。

（第九十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