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午后,日光被层叠窗纱揉碎,化为一地黯淡模糊的光斑,无声地涂抹在冰冷的地砖上。暖房内,药香与膳食的清淡气息交织,沉甸甸地悬浮着,与那无声同食后留下的微妙滞涩感一同,在凝滞的空气里缓缓沉淀。
苏窈僵硬地坐在榻沿,指尖还残留着羹匙冰凉的触感,粥米的温热仿佛还堵在喉间,咽不下,吐不出。方才他那不由分说推来的粥碗和塞入手中的羹匙,像一道无声却沉重的敕令,将她彻底按在了这“同食”的桎梏之下。她甚至不敢回想自己是怎样机械地、一口口吃完那碗尝不出任何滋味的粥。
恨意早已无踪,恐惧仍在,却变得混沌而麻木。剩下的,是一种更深的、无处着力的茫然,仿佛置身于一片浓雾,看不清前路,也退不回原处。
榻上,萧衍闭目假寐,面色依旧苍白,眉宇间积着深重的疲惫,但那紧蹙的眉头似乎比昨日舒展了些许。那只缠着白色纱布的手随意搭在锦被外,偶尔因不适而微微动弹一下,便引得侍立远处的福海心脏骤缩。
更漏声绵长,时光在令人窒息的静谧中粘稠流淌。
忽然,一阵极轻微、却因这死寂而被无限放大的啜泣声,如同蛛丝般,悄然飘入暖房。
不是来自榻上,而是来自角落那张小小的、一直被苏窈刻意忽略的紫檀木摇篮。
是萧珏。
那孩子似乎被梦魇惊扰,或是单纯的不适,发出了细弱的、委屈的啼哭,声音不大,却带着婴儿特有的、令人心头发紧的无助。
苏窈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摇篮。那孩子的哭声像最细软的钩子,精准地扯动了她心底某根紧绷的弦。阿姐的孩子……
几乎同时,榻上的萧衍猛地睁开了眼!
那双凤眸初时还带着惺忪睡意,但在捕捉到那细微啼哭的瞬间,骤然变得清明而锐利,里面翻涌起一种复杂的、苏窈从未见过的情绪——不是不耐,不是烦躁,而是一种深切的紧张、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以及一种……沉重的、近乎笨拙的……关注?
他几乎是立刻试图坐起身,动作因急切而再次牵动伤处,让他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脸色一白,冷汗瞬间渗出,但他不管不顾,目光死死锁着摇篮的方向。
“吵到你了?”他开口,声音嘶哑,却不是对哭泣的孩子,而是猛地转向苏窈,语气带着一种突兀的、甚至有些生硬的解释意味,仿佛那孩子的啼哭是他的某种失职,“乳母就在隔壁,朕这就……”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苏窈已然站了起来。
没有看他,也没有回应他的解释。她像是被那哭声无形地牵引着,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那只摇篮。脚步有些虚浮,背影透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僵硬与……渴望。
萧衍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他不再试图起身,只是就那样靠在榻上,目光紧紧地、一瞬不瞬地追随着她的背影,那眼神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暗流——有审视,有探究,有一丝极快的警惕,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屏息般的……专注与……一丝隐秘的……期盼?
苏窈停在摇篮边,低下头,看着襁褓中那个皱着小脸、无助啼哭的小小婴孩。那是阿姐用命换来的孩子,身上流着阿姐的血,也流着……身后那个男人的血。
复杂的情绪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恨、悲、怜、茫然……交织撕扯。
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冰凉,轻轻碰了碰孩子哭得通红的小脸。
奇迹般地,那触碰似乎带来了些许安抚。萧珏的哭声渐歇,转为委屈的哼唧,乌溜溜的眼睛茫然地睁开,映出苏窈模糊的倒影。
就在苏窈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开始抚摸孩子脸颊的刹那——
“呵……”
一声极低极哑的、几乎听不见的轻笑,猝然自身后榻上传来。
苏窈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冰水浇头!她倏地收回手,难以置信地、缓缓地转过头——
萧衍正看着她。不,更准确地说,是看着摇篮的方向,看着方才她抚摸孩子的那个瞬间。他脸上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里,清晰地映着一种……近乎奇异的、复杂难辨的……光芒?那光芒深处,有一丝极淡的、扭曲的慰藉,有一丝深沉的痛楚,更有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身影的……恍惚与……偏执的满足?
那声轻笑极快消散,快得让苏窈几乎以为是错觉。
但他眼中那未来得及完全收敛的、诡异而复杂的神情,却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她所有的心防!
他看到了!
他看到她对孩子的触碰!
他在……满意?透过她,在看谁?阿姐吗?!
巨大的寒意和一种被彻底利用、彻底笼罩的恐慌瞬间将她吞没!她猛地后退一步,远离摇篮,脸色煞白如纸,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而几乎在她后退的同时,摇篮中的萧珏仿佛感知到了安抚的撤离,再次发出了更加响亮的、不满的啼哭!
哭声惊醒了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萧衍。他眸中那诡异的光芒迅速褪去,眉头骤然锁紧,不是针对孩子,而是针对苏窈那明显的退缩和惊惧。他脸色沉了下去,方才那丝诡异的缓和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命令。
“哭得烦心。”他盯着苏窈,声音嘶哑冷硬,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砸落,“你去哄。”
苏窈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却不再解释,只是用那双深邃的、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死死锁着她,目光在她眼角那枚胭脂痣上短暂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深意。
“……哄好他。”他重复道,语气不容抗拒。
恨意如潮,早已退得干干净净。
露出的,是血沃的荒原,硝烟弥漫的战场。
而此刻,荒原之上,他用一个孩子的啼哭,一枚胭脂痣,和她不由自主流露的片刻柔软,将她更紧地捆缚……困锁……在他目光所及之处。
(第八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