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夜,深重如铁,将暖房内那惊心动魄的包扎与强势的攥握尽数吞没。宫灯未燃,唯有冷月清辉,透过窗纱,在地面投下两道倾斜、沉默、被一缕白色纱布诡谲牵连的影子。
苏窈的手腕仍被萧衍攥着。那力道因伤而虚软,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偏执的顽固,仿佛那粗糙的纱布不仅包扎了他的伤口,也将两人更紧地捆缚在了一处。她僵立着,动弹不得,方才为他包扎时那点不合时宜的勇气早已消散,只剩下满心的惶惑与一种冰火交织的悸动。
他方才那话——“既然包了……就不准解开”——如同最蛮横的咒誓,在她耳边反复回响。不准解开?是不准解开这纱布,还是……不准解开这突如其来、由血与痛强行系上的联系?
榻上,萧衍不再言语,也不再看她。只是就那样攥着她的手腕,重新阖上了眼。眉宇间那骇人的暴戾与痛楚似乎稍稍平息,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虚无的疲惫取代。唯有那紧抿的唇线和偶尔因伤处抽痛而几不可察蹙起的眉头,泄露着此刻依旧难熬的痛苦。
苏窈怔怔地望着两人交握的手,望着他缠着纱布、依旧微微渗血的手背,再看向他沉睡中依旧难掩憔悴与脆弱的侧脸,心口那复杂的情绪翻涌着,最终都化为一片茫然的空白。
恨意早已无踪。
恐惧仍在,却变了滋味。
剩下的,是什么?她不敢深想。
时间在无声的僵持中缓慢流逝。更漏声遥远而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苏窈几乎要支撑不住这僵硬姿势时,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线。
他似是沉入了更深的睡眠。
苏窈心脏微微一跳,试探地、极其缓慢地想要抽回手。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脱离他掌控的刹那——
那只本已松弛的手猛地再次收拢!虽不及之前有力,却依旧带着惊人的警觉和固执,将她重新攥紧!甚至无意识地往他自己的方向带了一下!
苏窈吓得浑身一僵,险些惊呼出声。
而榻上的萧衍,并未醒来。只是那紧蹙的眉头骤然锁死,喉间溢出一声极其模糊的、带着不安与依赖的呓语:“……别走……”
两个字。
轻得如同羽毛拂过。
却像最沉重的枷锁,再次狠狠锁住了苏窈。
她彻底放弃了挣扎,任由他攥着,瘫软地坐回榻边冰凉的地砖上,背脊靠着榻沿,仰头望着他即便在睡梦中也依旧写满不安与偏执的容颜。
这一夜,便在这无声的攥握与僵持中,缓慢熬过。
翌日清晨。
天光未大亮,暖房内依旧一片晦暗。
苏窈是被腕间轻微的动静惊醒的。她猛地睁开眼,发现萧衍不知何时已醒,正垂眸看着两人依旧交握的手,目光深沉难辨。见她醒来,他极其自然地、缓缓松开了手指。
冰冷的空气再次涌入。
苏窈慌忙将手收回,藏入袖中,指尖那被攥了一夜的触感却挥之不去。
萧衍并未看她,只是动了动那只包扎好的手,眉头因不适而微蹙。他试图自行起身,动作却因伤处的牵绊而显得笨拙吃力。
一直侍立在暗处、眼下一片青黑的福海立刻上前欲要搀扶。
“退下。”萧衍声音嘶哑,带着晨起的冷沉。
福海脚步一顿,担忧地看向苏窈,又迅速低下头,无声退开。
萧衍的目光转而落在苏窈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他朝自己身旁的空位,极其轻微地抬了抬下颌。
一个无声的、却清晰无比的命令。
苏窈的心脏猛地一缩。昨日种种瞬间回涌——冰窖的惊险,他的暴怒,淋漓的鲜血,强势的攥握,还有那句“不准解开”……
她看着他那张苍白却写满偏执的脸,看着他等待的姿态,再瞥见他手背上那圈刺目的白色纱布……
最终,她极其缓慢地、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站起身,走到榻边,依从那个无声的命令,坐了下去。
锦被下,传来他身体的微热。
她僵硬地坐着,一动不敢动。
萧衍似乎满意了。他不再看她,也不再需要搀扶,只依靠着那只未受伤的手和顽强的意志,极其艰难地、却自己完成了起身的动作。每一下移动都伴随着压抑的痛哼和冷汗,他却浑不在意。
福海连忙上前伺候洗漱。
一切完毕,早膳被悄无声息地送入。依旧是清粥小菜,置于榻边小几。
萧衍并未立刻用餐,他的目光掠过那清淡的粥菜,最终,落回了身旁僵坐如偶的苏窈脸上。看了片刻,他忽然极其自然地将那碗粥往她的方向推了推。
然后,他用那只包扎着的手,拿起羹匙,塞入她冰冷的手中。动作因伤而显得有些笨拙,却异常坚定。
“吃。”他吐出一个字,嘶哑,却不容置疑。
苏窈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羹匙,看着那碗被他推过来的粥,再看向他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眼眸……
昨日他砸桌裂手、鲜血淋漓的画面与此刻这看似寻常的举动疯狂交织,冲击着她的心神。
她握着那冰冷的羹匙,手指微微颤抖。最终,在那沉甸甸的、无声的注视下,她低下头,极其缓慢地舀起一勺粥,送入了口中。
温热的米粥滑过喉咙,却尝不出任何滋味。
萧衍看着她开始进食,这才收回目光,自己也端起了另一碗粥,沉默地喝了起来。
暖房内,一时只剩下细微的餐具碰撞声。
恨意如潮,早已退得干干净净。
露出的,是血沃的荒原,硝烟弥漫的战场。
而此刻,在这战场中心,他正以一种极端而偏执的方式,将她强行拉入……与他同食共息的……日常。
(第八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