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暖房,再次被沉重的殿门隔绝于外。方才冰窖的阴寒惊悸,甬道的漫长冷寂,都被骤然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那无处不在的、沉甸甸的药味和一丝未散的、属于他的冷冽气息。
萧衍几乎是粗暴地将苏窈拽回榻前,力道之大让她踉跄着险些跌倒。他随即猛地松开手,仿佛触碰到了什么烫手山芋,转身背对着她,胸膛因方才的疾行和未散的怒气而剧烈起伏,牵动了伤处,让他发出一声极力压抑的、痛苦的闷哼。
福海连滚爬爬地跟进来,吓得面无人色,噗通跪地:“陛下息怒!奴才万死!”
“滚出去!”萧衍头也未回,声音嘶哑冰冷,带着骇人的戾气。
福海如蒙大赦,却又担忧地看了一眼僵立原地的苏窈,终是不敢多言,躬身仓惶退下,将殿门紧紧合拢。
暖房内,死寂再次降临。却不再是之前的凝滞,而是充斥着一种一触即发的、暴风雨般的压抑。
苏窈僵在原地,手腕被他攥过的地方一片火辣辣的疼,混合着冰窖的寒意,冰火两重天。她看着他紧绷的、微微颤抖的背脊,看着他因忍痛而死死抠住榻沿、指节泛白的手,心口堵得发慌。那点因他掌心异常温热而升起的细微悸动,早已被他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得魂飞魄散。
他……究竟在气什么?气她差点摔倒?还是气他自己……竟为此失控至此?
就在她心神俱颤、不知所措之际,萧衍猛地转过身!
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唇瓣因强忍痛楚而被咬出一排深深的齿印,渗着血丝。那双凤眸赤红,里面翻涌着未散的惊悸、骇人的怒火,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他自己也焚烧殆尽的……后怕与焦躁。
他死死盯着她,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匕首,一寸寸刮过她惊惶失措的脸,最终钉在她眼角那枚嫣红的胭脂痣上。
“你就不能……”他开口,声音嘶哑得破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碾磨而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安分一点?!”
苏窈被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毁灭性怒火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泪水瞬间涌了上来,却死死咬住唇不敢落下。
她的退缩似乎更加激怒了他。他猛地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强大的压迫感将她彻底笼罩,受伤的右臂因这动作而明显抽搐了一下,让他脸色更白,冷汗涔涔,他却浑不在意,只是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朕让你待在眼里底下,”他几乎是低吼出来,气息因激动而紊乱不堪,“不是让你变着法地……找死!”
话音未落,他猛地抬起那只未受伤的左手,带着一股凌厉的掌风,狠狠挥下——
苏窈吓得猛地闭上眼,缩起肩膀,等待着预料中的疼痛降临。
然而——
那预想中的巴掌并未落下。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极其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巨响!
“砰——!”
苏窈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望向他——
他那一掌,并未落在她身上,而是用尽了全力,狠狠砸在了一旁的梨花木小几上!那结实的小几竟被他砸得木屑飞溅,剧烈晃动,其上搁着的药碗茶盏叮当乱响,险些翻倒!
而他那只手,已然瞬间红肿起来,指节处甚至擦破了皮,渗出血珠,滴滴答答落在冰冷的地砖上,触目惊心!
他竟然……!
苏窈彻底怔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看着他血流不止的手,看着他因剧痛和暴怒而微微痉挛的身躯,看着他眼中那疯狂翻涌、却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痛楚与……自厌的赤红。
“……该死……”他极低地咒骂了一声,不知是在骂她,骂那桌子,还是骂他自己。他猛地闭上眼,不再看她,只是剧烈地喘息着,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般,向后踉跄了一步,重重靠倒在榻柱上,脸色灰败得吓人。
暖房内,只剩下他粗重艰难的呼吸声,和那血珠滴落在地的、细微却清晰得令人心悸的嗒嗒声。
恨意如潮,早已退得干干净净。
露出的,是血沃的荒原,硝烟弥漫的战场。
而此刻,暴怒的帝王未曾伤她分毫,却将所有的戾气与痛苦,尽数倾泻于自身。
留下一地狼藉,和一只……鲜血淋漓的手。
(第八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