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殿门在身后沉重合拢,发出的闷响如同最终落定的铡刀,斩断了暖房内那诡异而脆弱的温情,也将苏窈彻底推入了外面未知的、寒意刺骨的宫道。
福海在前引路,脚步放得极缓,背影透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紧绷与忧虑。他不时极快地回头瞥一眼苏窈,眼神复杂,既有对她安危的担忧,更有对帝王那不容置疑的命令的敬畏与恐惧。
宫道漫长,青石板路面在暮色中泛着冷硬的光。两侧高耸的宫墙投下巨大的、扭曲的阴影,将人衬得渺小如蚁。寒风卷着残叶,打着旋儿刮过空寂的甬道,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偶尔有巡夜的侍卫队伍经过,铠甲碰撞声冰冷肃杀,他们看到福海,皆垂首避让,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跟在后面的苏窈,那眼神里带着探究、漠然,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苏窈低着头,尽可能缩起肩膀,将自己藏入福海投下的微小阴影里。每一步都迈得如同踩在薄冰之上,后背寒意涔涔。那枚眼角下的胭脂痣仿佛在隐隐发烫,提醒着她此刻的身份与处境——一个被帝王标记、放出牢笼片刻的囚徒。她紧紧攥着袖口,指尖冰冷,心悬在嗓子眼,对周遭的一切风吹草动都惊悸不已。
冰窖位于宫苑深处,一处偏僻阴森的角落。越是靠近,空气越发阴冷潮湿,带着一种地底特有的、腐朽的寒意。厚重的铁门被打开时,一股能冻彻骨髓的白雾扑面而来,带着冰屑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腐气息。
福海示意守窖太监在外等候,自己亲自提了一盏昏黄的羊角灯,引着苏窈步入这地下寒宫。
窖内寒气逼人,四壁结着厚厚的白霜,巨大的冰块如同沉默的巨兽,层层叠叠堆砌至穹顶,在昏黄灯光下折射出幽蓝诡异的光泽。呼吸间带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雾,寒意无孔不入地钻进衣衫,刺得皮肤生疼。
福海寻了一处凿好的冰块,小心翼翼地用铜盆接取碎冰,动作间呵气成霜。他低声道:“苏姑娘,此地阴寒,不可久留,取了冰我们便速速回去。”
苏窈僵硬地点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这幽深冰冷的窖穴。阴森,死寂,仿佛与世隔绝。就在她心神不宁之际,脚下猛地一滑!似是踩到了什么滑腻的冰渣,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惊呼一声,朝着旁边棱角尖锐的冰堆直直栽去!
“小心!”福海魂飞魄散,扔下铜盆便要来拉,却已不及!
眼看苏窈就要撞上那坚冰——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自身侧暗处骤然闪出!动作快得只余残影!一只骨节分明、却异常冰冷的手精准地揽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迅疾地垫在了她额头与坚冰之间!
“砰”的一声闷响,是手背重重撞在冰棱上的声音。
苏窈惊魂未定地跌入一个冰冷却坚实的怀抱,鼻尖萦绕着一丝极淡的、混合着龙涎香与血腥气的冷冽味道。她猛地抬头,对上一双深邃如寒潭的凤眸——竟是萧衍!
他竟不知何时悄然跟来了冰窖?!脸色比冰霜更白,唇上毫无血色,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玄色寝衣,外袍随意披着,显然来得极其匆忙。右臂的伤处因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而明显不适,让他眉头死死拧紧,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但他揽在她腰间的手却稳如铁钳,垫在冰上的那只手也未曾立刻收回。
“陛……陛下!”福海吓得瘫软在地,连连叩头。
萧衍看都未看他一眼,目光死死锁着怀中惊惶失措的苏窈,眸中翻涌着未散的惊悸、骇人的戾气,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后怕与……怒火?
“朕让你取冰,”他开口,声音因寒冷和痛楚而嘶哑破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深处捞出,带着骇人的寒意,“没让你……把自己也摔成冰渣!”
苏窈被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怒火与恐惧震慑,浑身冰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身体因后怕而剧烈颤抖。
他猛地松开揽着她的手,动作间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暴躁,却在她踉跄着差点再次滑倒时,又迅速伸手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捏碎她的骨头。
“废物!”他低吼了一声,不知是在骂她,还是在骂他自己。目光扫过她苍白惊惧的脸和那枚刺目的胭脂痣,眼底戾气翻涌,最终化为一种极其烦躁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回去!”
说完,他不再看她,也不等福海,拽着她的胳膊,几乎是拖着她,大步朝窖外走去。脚步因伤处和怒气而显得有些踉跄,却异常迅疾,仿佛急于离开这个险些让她受伤的鬼地方。
寒窖铁门在身后轰然关闭。
宫道冷风如刀。
他死死攥着她的手腕,一言不发,只拖着她疾行。那力道,那速度,那周身散发的骇人怒气,都让苏窈胆战心惊。
然而,与他冰冷愤怒的外表截然相反的,是他攥着她手腕的掌心——那之前垫在冰棱上的手,此刻正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不容错辨的……温热。甚至……有些烫。
是他疾行产生的热量?还是……
苏窈怔怔地被他拖着走,目光落在他紧绷的侧脸和紧抿的唇线上,落在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指尖上,心口那冰冷的恐惧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融开了一角。
恨意如潮,早已退得干干净净。
露出的,是血沃的荒原,硝烟弥漫的战场。
而此刻,在这寒窖惊魂之后,那强势拽着她、怒火滔天的帝王,掌心却泄露了一丝……不合时宜的、滚烫的……慌乱。
(第八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