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黄昏，浸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粘稠的死寂。那碗被疑下毒的药连同端药的小太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未曾激起多大波澜便被无声吞没，只在水面留下几圈冰冷的涟漪，旋即复归平静，却让这暖房内的空气彻底凝固，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砒霜般的寒意。

苏窈蜷在角落，指尖依旧无意识地抠着眼角那点嫣红，仿佛要将那突如其来的、象征着囚禁与不详的印记连皮带肉剜去。可无论她如何用力，那抹红依旧顽固地缀在那里，像一个无声的嘲讽，提醒着她已是笼中雀，生死荣辱皆系于榻上那人一念之间。

而他方才那番轻描淡写却杀伐决断的处置，更让她如坠冰窟。他仅凭一丝气味便能洞察杀机，谈笑间便决定数人性命……这等心机手段，这等冷酷无情，与她记忆中那个会在梦魇中脆弱呓语、会强塞给她锦被、会笨拙簪发、甚至说出“答应你”的男人，判若两人。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或许，都是。

这认知让她从骨子里感到寒冷。她死死攥着衣角，身体因恐惧和后怕而微微颤抖。

榻上，萧衍阖着眼，面色比方才更显疲惫灰败，方才那番看似轻松的处置显然也耗费了他极大的心神。搭在锦被外的手，指节微微蜷缩，透着一股虚弱的倔强。

殿内落针可闻，唯有更漏滴答，一声声，敲打着令人窒息的漫长。

忽然，他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并未睁眼，只是那只微蜷的手无意识地抬起，在空中虚虚地抓握了一下，眉头随之蹙紧，喉间溢出一声极低哑的、带着不适的哼吟。

一直侍立在阴影里、几乎化为塑像的福海立刻无声上前，动作轻缓地替他掖了掖被角，又极快地瞥了一眼角落里的苏窈，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近乎恳求的意味。

苏窈怔怔地看着福海那一眼，再看向榻上那人无意识流露出的脆弱不适，心口那冰冷的恐惧之下，那丝不合时宜的、可笑的酸涩竟又悄然钻出。

就在她心神挣扎之际，萧衍却忽然极低地开了口，声音嘶哑模糊，如同梦呓：“……茶。”

福海连忙转身去斟温着的参茶。

然而，萧衍却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眼睛依旧闭着，眉头却蹙得更紧，仿佛被什么困扰着，极其艰难地补充了两个字：“……凉的。”

福海的手猛地一顿，脸上露出为难之色：“陛下，您如今的身子万不可饮冷茶，太医再三叮嘱……”

“朕知道。”萧衍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的虚弱，眼睛却缓缓睁开了一条缝，目光并未看福海，而是越过他，精准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落在了角落里的苏窈身上。

苏窈的心脏骤然一缩！

他看着她，目光因疲惫而显得有些涣散，却依旧带着那种深沉的、令人无所遁形的专注。他朝她极其轻微地抬了抬下颌。

“你，”他嘶哑道，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力气，“去……冰窖……取一碗冰……来。”

苏窈彻底愣住，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冰窖？让她去？在这宫规森严、杀机四伏的深宫？他……他又想做什么？试探？折辱？还是……

看着她眼中瞬间涌上的惊疑与抗拒，萧衍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悦，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复杂的固执。他不再看她，重新阖上眼，仿佛只是下达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指令，淡淡道：“朕……热的很。”

福海急得额头冒汗：“陛下，万万不可啊！您重伤未愈，邪寒入体，怎能再用冰？奴才这就去请太医……”

“闭嘴。”萧衍的声音冷了下去，虽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朕只要冰。”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听不出情绪：“……让她去。”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最沉重的枷锁，再次套牢了苏窈。

福海不敢再言，只能忧心忡忡地看向苏窈，眼神里充满了无奈与提醒。

苏窈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去冰窖，一路宫道漫长，不知会遇上何人，经历何事……这无异于将她推出这短暂（或许并不）安全的牢笼，投入外面未知的风险之中。他明知如此，为何……

可她看着榻上那人苍白脸上那不正常的潮红和紧蹙的眉头，看着他因高热而微微干裂的唇瓣，再想起他方才那句“朕热的很”……拒绝的话语便死死堵在了喉咙里。

最终，她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极其缓慢地、僵硬地点了一下头。

“……是。”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

她转身，一步一步，走向那扇沉重的殿门。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之上。

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门扉的瞬间——

“福海。”萧衍的声音再次自身后响起，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错辨的警告，“你亲自带她去。盯着冰。也盯着……人。”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字字清晰，砸在苏窈的背上：“若有任何闪失……朕唯你是问。”

苏窈的脚步猛地顿住，后背窜起一股寒意。

“是！奴才遵旨！”福海连忙躬身，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敬畏。

恨意如潮，早已退得干干净净。

露出的，是血沃的荒原，硝烟弥漫、杀机四伏的战场。

而此刻，她被他亲手推出暖房，却又被他用最冰冷的方式……“看顾”了起来。

（第八十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