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午后，死寂如墓。那面银靶镜已被苏窈失手跌落在厚毯上，无声无息，镜面却依旧固执地反射着窗外惨淡的天光，偶尔掠过她苍白失魂的脸和那点刺目的嫣红。

她蜷缩在离床榻最远的角落里，后背紧贴着冰冷墙壁，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丝虚幻的安全感。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眼角下方，那平滑皮肤上突兀的、仿佛烙上去的胭脂痣。触感并无异样，可那颜色却像淬了毒的针，深深扎进她的感知，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那无法理解的变故和帝王冰冷的宣告。

——“从今日起，你就待在朕的眼皮子底下。”

——“哪里，也不准去。”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穿了她最后一点侥幸。这枚痣，成了他名正言顺、将她彻底囚于身边的、最醒目的囚印。恨意早已在连日来的惊悸、血泪与那声“答应你”中消磨殆尽，此刻涌上的，是更深的无力、恐慌和一种被命运强行标记的屈辱。

榻上，萧衍似乎并未沉睡。虽阖着眼，但眉头始终微蹙，搭在锦被外的左手手指偶尔无意识地蜷缩，显示出他并未真正安宁。暖房内弥漫的药味似乎更浓了些，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苦涩焦糊气。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被极轻地推开。一名面生的小太监低着头，捧着一碗墨汁般浓黑的汤药，脚步虚浮地趋近。他不敢看榻上的帝王，也不敢看角落里的苏窈，只将药碗置于小几上，便欲匆匆退下。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萧衍却倏地睁开眼！

“站住。”声音嘶哑，却带着醒狮般的冷厉。

小太监浑身剧颤，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抖如筛糠：“陛……陛下……”

萧衍的目光并未看他，而是落在那碗新呈上的汤药上，鼻翼几不可察地微微翕动了一下。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骤然眯起，里面掠过一丝极锐利的、冰冷的寒光。

“这药，”他缓缓开口，语气平淡，却字字带着千钧压力，“谁经的手？”

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是……是太医署照方煎……煎好……奴才……奴才直接端来的……”

“是吗？”萧衍极轻地反问，目光如实质般钉在那小太监身上，“朕闻着，火候似乎与往日不同。多了……一味。”

最后两个字，他吐得极慢，极冷。

小太监额角冷汗如瀑，猛地以头抢地：“陛下明鉴！奴才万万不敢！药……药是太医署……”

“福海。”萧衍不再看他，声音陡然沉了下去。

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最暗处的福海立刻上前，脸色凝重：“奴才在。”

“把他拖下去。”萧衍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杂物，“查。一查到底。经手此药者，无论牵涉谁，一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碗漆黑的药汁，眸中寒光一闪，“……处置干净。”

“是！”福海毫不迟疑，一挥手，两名无声无息出现的侍卫立刻上前，堵了那几乎瘫软的小太监的嘴，迅速拖了出去。整个过程快得惊人，几乎没有发出多余声响。

暖房内重归死寂，却比之前更添了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苏窈早已吓得脸色惨白，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惊叫出声。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他……他仅凭气味，就察觉出了不对？那碗药……有毒？！是谁？太后？还是……其他想要他命的人？

巨大的恐惧再次将她吞没！这铜雀台，这看似平静的暖房，根本就是一个杀机四伏的囚笼！

萧衍似乎并未将方才那短暂的插曲放在心上。他重新将目光投向角落里面无血色的苏窈，看着她眼中未散的惊骇，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过来。”他朝她伸出手，不是命令的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目光落在她依旧紧捂着眼角的手上，“让朕看看。”

苏窈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摇头，将手藏得更紧。

看着她惊惶抗拒的模样，萧衍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悦，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复杂的耐心。他不再强求，只是淡淡道：“那痣，既长在了朕‘眼皮子底下’，朕总得看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和那惊魂未定的眼眸，语气莫名地放缓了一丝，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放心。有朕在，没人能再动‘朕眼皮子底下’的人……或东西。”

一句话，轻描淡写。

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苏窈心头！

他……他这是在告诉她，这枚痣，不仅是他囚禁她的印记，也……也在他的羽翼（或者说，掌控）之下？无人能再借此伤害她？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凉的震撼席卷了她！她怔怔地望着他，望着他苍白却写满不容置疑掌控力的脸，望着他那双能洞察最细微毒药、也能轻易决定生死的眼睛……

心口那冰冷的恐惧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恨意如潮，早已退得干干净净。

露出的，是血沃的荒原，硝烟弥漫、杀机四伏的战场。

而此刻，她不仅被锁在了战场中心，更被那最高的主帅，以一种极端而偏执的方式，划入了他的……绝对领地。

（第八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