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晨曦，未能穿透连日积压的沉郁。光线挣扎着渗入窗纱，只余下一片黯淡模糊的灰白，无力地涂抹在冰冷的地砖上，却照不亮暖房内经夜未散的、混杂着血气、药味与一丝诡异温情的凝滞。

苏窈醒来时，发现自己竟伏在榻边睡着了。脸颊贴着冰冷的锦被边缘，压出一道浅浅的红痕。而她的右手，依旧被萧衍紧紧攥在掌心。经过一夜，那力道并未松懈，反而因他沉入更深睡眠而无意识地收得更紧，指节硌着她的指骨，带来清晰的存在感和一丝细微的痛意。

她微微一颤，下意识地想要抽回，动作却惊醒了浅眠中的他。

萧衍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初醒的眸子里还带着血丝和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但在目光触及两人依旧交握的手时，那疲惫迅速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复杂的晦暗。他没有立刻松开，反而那无意识的力道又收紧了一瞬，指尖在她手背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带着伤病后的虚软和一丝不容错辨的……留恋。

苏窈的心脏猛地一跳，慌忙垂下眼睫，不敢与他对视，脸颊却不受控制地泛起微热。那细微的摩挲，比昨夜用力的攥握更令她心慌意乱。

他沉默地看了她片刻，眸色深沉难辨。然后，他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迟疑，松开了手指。

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两人之间那温热黏腻的缝隙。

苏窈如同被赦免般，迅速将手收回，藏入袖中，指尖那残留的触感却灼得她坐立难安。她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整理鬓边散乱的发丝，指尖却猝不及防地触碰到了那枚白玉丁香花簪——它依旧好好地簪在发间，并未因一夜颠簸而脱落。

这个发现让她动作猛地一僵。

就在这时，殿门被极轻地推开。素心端着洗漱的铜盆和清茶走了进来，脚步轻悄，低着头，不敢多看。她将铜盆置于架子上，正要如往常般无声退下，目光却无意间扫过苏窈的侧脸，脚步猛地顿住，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诧！

苏窈被她的目光看得一怔，下意识地顺着她的视线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并无异样。

素心却像是见了鬼一般，慌忙深深低下头，几乎是踉跄着快步退了出去，连铜盆中的水都因她的匆忙而晃出了一点涟漪。

苏窈心中莫名升起一股不安。她怔忡地转过头，望向榻上的萧衍，眼中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求助般的茫然。

萧衍的目光却并未看她，而是落在方才素心放置铜盆的架子上。那黄铜盆沿光滑如镜，虽因角度问题照不清晰，却隐约能映出人影的模糊轮廓。

他静静地看着那模糊的铜盆，看了许久。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将目光移回到苏窈脸上。那眼神极其复杂，充满了审视，探究，一丝极淡的愕然，还有某种……深沉的、令人心悸的专注。

他朝她，极其轻微地抬了抬下颌，目光示意那铜盆。

一个无声的、却清晰无比的命令。

苏窈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身体僵硬地、一步一步挪到铜盆边。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缓缓低下头，望向那微微晃动的水面——

水面倒映出一张模糊却足以辨认的脸。依旧是那张她熟悉的容颜，只是苍白憔悴，眼圈红肿。但……但那右眼眼角之下，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抹极淡极小的……胭脂痣！

嫣红的一点，如同雪地里猝然绽开的红梅，又像是谁用指尖蘸着心头血，无意间点落的一道印记。衬着她苍白的肤色，竟有种惊心动魄的、脆弱的妖异感！

苏窈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猛地抬手用力去揉搓那一点嫣红！不是胭脂！不是污渍！它仿佛是从皮肉里透出来的！什么时候有的？！她怎么会毫无察觉？！

巨大的震惊和恐慌瞬间将她淹没！她猛地抬起头，目光惶然地看向榻上的萧衍！

萧衍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看着她惊慌失措的动作，看着她眼中纯粹的惊骇。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里，翻涌着剧烈而复杂的情绪——有审视，有疑惑，有一丝极快掠过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捕捉到的悸动，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可怕的……了然与……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

他看着她，看了许久许久。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用那只未受伤的左手，指了指自己的眼角下方，对应她那枚胭脂痣的位置。

动作很轻，却带着千钧重量。

“……什么时候有的？”他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听不出情绪，却字字敲在她的心上。

苏窈浑身冰冷，如坠冰窟，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恨意如潮，早已退得干干净净。

露出的，是血沃的荒原，硝烟弥漫的战场。

而此刻，荒原之上，战场之中，一面模糊的铜镜，照见了一个猝不及防的、妖异而脆弱的……印记。

仿佛命运无声落下的一笔，彻底改写了故事的走向。

（第七十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