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夜，再次沉甸甸地压了下来，比以往任何一夜都更显凝滞，仿佛吸饱了北境的血与烟尘，沉重得令人窒息。宫灯未燃，唯有窗外一隙冷月，投下惨淡清辉，勉强照亮榻边方寸之地，映着帝王苍白如纸、唇染嫣红的侧脸，和他眼中那未曾褪尽的、属于千里之外战场的冰冷杀伐。

苏窈蜷在榻边，指尖还残留着替他擦拭血迹时那温热黏腻的触感，耳边反复轰鸣着他那句低哑却重若千钧的“这江山……和你……朕都……死不起”。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她神魂之上，带来灭顶的震撼与一种无处可逃的沉重。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看见他肩上那副名为“天下”的枷锁，也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竟也被无形地锁入了这副重轭之中。恨意早已灰飞烟灭，此刻心腔里塞满的，是惊悸，是茫然，是一种近乎窒息的酸楚，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惶恐的、为他而起的揪心。

榻上，萧衍的呼吸声依旧粗重艰难，每一次吸气都仿佛扯动着五脏六腑的伤处，带来压抑的闷哼。北境的噩耗像最猛烈的毒药，瞬间催垮了他强撑起的微弱平衡。但他并未彻底昏迷，眼眸半阖着，目光空茫地落在虚空某处，指尖无意识地在锦被上划动，仿佛仍在推演着万里之外的沙盘，下达着冰冷的指令。

苏窈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一丝声响都会惊扰他这濒临极限的强撑，生怕那可怕的咳嗽和吐血再次袭来。

寂静中，唯有更漏滴答，一声声，敲打着漫长而煎熬的夜。

忽然，他划动的手指猛地停顿。身体极其轻微地痉挛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压抑的、从喉管深处挤出来的抽气声，仿佛又被无形的剧痛攫住。

苏窈的心脏瞬间提到嗓子眼，几乎要立刻扑过去！

但他随即又强行压抑下去，只有额角不断渗出的、在月光下闪着冷光的冷汗，泄露着那非人的痛楚。他极其困难地侧过头，目光在昏暗中艰难地聚焦，最终落在她写满惊惧与担忧的脸上。

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因剧痛和高热而显得有些涣散，里面翻涌着未散的杀伐之气、深重的疲惫，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的……依赖？

他看着她，看了许久。然后，他极其缓慢地、颤抖地，朝她伸出了那只未受伤的左手。不是命令，不是强拽，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寻求依托的姿态。指尖在空中微微颤抖，带着一种脆弱的固执。

苏窈怔住了，看着那只曾执掌生杀、此刻却无力颤抖的手，心口像是被最柔软却又最尖锐的东西狠狠刺中，酸涩得发疼。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顾忌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伸出自己冰冷颤抖的手，轻轻握住了他微烫的指尖。

他的手指猛地一颤，随即反手用力攥住！力道之大，几乎捏碎她的指骨，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唯一的浮木。他闭上眼，喉结剧烈滚动，发出一声极轻的、如释重负般的叹息，那紧绷到极致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线。

他就这样死死攥着她的手，不再动弹。仿佛这冰冷的、细微的触碰，便是此刻唯一能锚定他、不让他被剧痛和国事重压彻底撕碎的依靠。

苏窈任由他攥着，指尖传来他滚烫的体温和微微的颤抖，那温度仿佛带着电流，一路窜涌，烫得她四肢百骸都微微发麻，心跳失序。她不再试图挣脱，也不再感到屈辱，只是怔怔地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看着他在得到这点微弱依托后稍稍缓和的痛苦神情……

一种陌生的、汹涌的酸软和怜惜，如同春潮般瞬间淹没了她。

她缓缓抬起另一只手，用冰凉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拂开他汗湿的额发，拭去他不断渗出的冷汗。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与温柔。

萧衍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并未睁眼，但那紧蹙的眉头，却在她轻柔的触碰下，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舒展了开来。

他攥着她的手，力道稍稍放松了些许，不再是那濒死般的紧抓，而变成了一种更绵长的、带着贪恋的……交握。

暖房内，一时只剩下两人交织的呼吸声，和那无声流淌的、血泪交织后的、诡异而脆弱的……温情。

恨意如潮，早已退得干干净净。

露出的，是血沃的荒原，硝烟弥漫的战场。

而此刻，荒原之上，战场之中，有人颤抖着伸出手，握住了另一只同样冰冷颤抖的手。

以此，作为在这无边黑夜与重压之下，唯一的……救赎与慰藉。

（第七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