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午后，日光被窗纱滤得只剩一片昏朦的暖色，无力地涂抹在冰冷的地砖上。暖房内，药香与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她的淡香交织，沉甸甸地悬浮着，与那句“簪子歪了”带来的细微涟漪一同，在凝滞的空气里无声盘旋。

苏窈的手指僵在发间，触及那枚松脱歪斜的白玉丁香。冰凉的玉质，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她心口猛地一缩。他竟记得……在经历了昨夜那般生死挣扎、方才饮下苦药之后，他昏沉闭目间，竟还记得她发间一枚微不足道的簪子是否周正？

这过于细微、过于超越常理的关注，像一根最柔软的羽毛，却精准地搔刮在她心底最慌乱、最无所适从的地方。恨意早已碎无可碎，此刻涌上的，是一种更汹涌、更令人恐慌的酸软。她飞快地、近乎慌乱地将簪子扶正，指尖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榻上，萧衍似乎并未睡沉。在她扶正簪子的细微响动过后，他极其轻微地吁出了一口气，那紧蹙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舒展了一丝微不可见的弧度，仿佛一件悬心的小事终于落定。随即，他的呼吸变得愈发沉重均匀，似是真正陷入了疲惫的深眠。

苏窈怔怔地望着他沉睡的侧脸，看着他因高热初退而依旧泛着不正常红晕的颊边和干裂的唇瓣，心乱如麻。那句“答应你”如同最沉重的枷锁，将她的目光、她的心神都牢牢锁死在这方寸病榻之间。

殿外传来更漏绵长而沉闷的声响，提醒着时光的流逝。

忽然，一阵极其压抑却清晰的闷咳声，自门外隐约传来！并非萧衍，而是属于另一个苍老的声音，紧接着是福海极力压低却难掩焦灼的劝阻：“沈大人！您不能再跪了！陛下刚服了药睡下，您这要是……”

“北境……八百里加急……军情如火……陛下！老臣……恳请陛下！”那苍老的声音带着泣音和不顾一切的决绝，虽被刻意压低，却依旧如同濒死的哀鸣，穿透门扉，重重砸在暖房内凝滞的空气里！

北境！加急！

苏窈的心脏瞬间被攥紧！目光倏地看向榻上！

几乎是同时，沉睡中的萧衍猛地一颤，骤然睁开眼！那双凤眸初时还带着惺忪的睡意，但在捕捉到门外那破碎的哀求字眼时，瞬间凝结起骇人的冰霜与锐利！疲惫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本能的帝王警觉彻底驱散！

他猛地试图坐起，动作因急切而牵动了伤处，剧痛让他脸色一白，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额角瞬间沁出冷汗，但他不管不顾，左手死死撑住榻沿，目光如利箭般射向门口！

“让他……”他开口，声音因剧痛和骤然清醒而嘶哑破裂，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进……来！”

“陛下！”福海的声音带着哭腔。

“滚进来！”萧衍低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碾磨而出，带着血腥气。

门被推开，内阁首辅沈大人几乎是爬着进来的，官袍凌乱，满头满脸的冷汗和尘土，额上一片青紫的跪痕，老泪纵横，手中高举着一封染着血污和泥点的军报：“陛下！雁门关……失守了！周霆将军……力战殉国！北狄铁骑已破云州，直逼滦河！朝廷……朝廷援军溃散……陛下——！！”

最后一声，已是泣血般的哀嚎！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萧衍心上！他身体剧烈地一晃，猛地用手捂住胸口，脸色在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金纸！喉间发出“咯咯”的异响，赤红的眼眸中翻涌着滔天的震怒、痛楚和一种近乎毁灭的冰冷！

“陛……下？”老臣惊恐地望着帝王瞬间衰败下去的气息。

萧衍死死咬着牙，牙龈几乎咬出血来，才将那口翻涌上来的腥甜强行咽下！他猛地抬手，制止了老臣后续的话，目光却越过他，如同穿越了重重宫墙，落在了那片烽火连天、血染山河的北境之地！

良久。

他极其缓慢地、一字一句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冰冷的平静：

“朕，知道了。”

他目光扫向瘫软在地的老臣，如同看着一件死物：“拟旨：抚恤周霆，厚葬。着兵部即刻征调京畿三大营，户部开所有粮仓。命……靖国公为主帅，三日之内，率部驰援滦河。”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那里面是深不见底的寒渊和尸山血海。

“告诉他，”帝王的聲音低沉下去，却带着碾碎一切的决绝，“滦河若失，让他……自刎以谢天下。不必……回来见朕。”

“陛下……！”老臣骇然。

“去！”萧衍猛地一拍榻沿，牵动伤势，咳出一口血沫，目光却狠厉如修罗，“快去！”

老臣连滚爬爬地仓惶退下。

暖房内死寂如坟。

萧衍重重向后倒回榻上，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拉风箱般的可怕声响，嘴角不断溢出血丝，眼神却依旧死死盯着头顶的帐幔，仿佛那里正上演着北境的烽烟与厮杀。

苏窈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僵在原地，看着他咳血，看着他眼中那骇人的、与死神搏斗般的狠厉与绝望，看着他为那万里之外的江山顷刻间做出的、冰冷残酷的决断……

她忽然明白了那句“答应你”背后，是何等沉重的代价与挣扎。

她几乎是踉跄着扑到榻边，用自己冰冷颤抖的手，徒劳地想去擦拭他唇边的血迹。

这一次，萧衍没有阻止她。

他的目光缓缓转动，落在她惊惶失措、泪流满面的脸上。那骇人的狠厉缓缓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无的苍凉。

他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未受伤的手，指尖冰凉，轻轻碰了碰她不断落下泪水的脸颊。

“……别哭。”他嘶哑地吐出两个字，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沉重的、令人心碎的温柔，“……朕答应了你……就不会死。”

“这江山……”他闭上眼，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字字砸在她的心上，“……和你……朕都……死不起。”

恨意如潮，早已退得干干净净。

露出的，是血沃的荒原，硝烟弥漫的战场，和一座……名为“江山与她”的、此生都无法卸下的……沉重枷锁。

（第七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