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晨曦，来得格外艰难，如同蹒跚老者，将微弱的光线一丝丝挤出厚重的云层与窗纱，吝啬地洒入暖房。光线黯淡，却足以照亮榻边景象——萧衍依旧深陷昏睡，面色却比昨夜多了几分活气，虽仍苍白，却不再是那种骇人的灰败。呼吸虽弱，却平稳了许多，不再有那撕心裂肺的杂音。

苏窈依旧维持着那个俯身拥抱的姿势，一整夜。身体早已僵硬麻木，冰冷的泪痕凝固在脸颊，眼眶红肿涩痛。大脑却异常清醒，或者说，是一种极度震撼后的真空。耳边反复回响着他气若游丝却清晰无比的“答应你”三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烙印，烫在她的灵魂深处。

他答应了。

那个双手沾满苏家鲜血、曾掐着她脖子欲置她于死地的帝王，在生死边缘，对她许下了“不死”的承诺。

这承诺何其荒谬，何其沉重？！

它像一把无形的巨锁，将她更紧地捆缚在他身边，捆缚在这无法挣脱的命运漩涡之中。恨意早已消散，可这承诺带来的，并非解脱，而是更深的茫然和一种令人窒息的责任感——她竟成了他求生意念的一部分？

这个认知让她恐慌，却又奇异地带着一丝……无法言喻的酸涩悸动。

她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动作牵扯得浑身骨骼都在抗议。目光落在两人之间——他的左手无力地垂在榻边，昨夜，就是这只手，曾那样笨拙却坚定地按过她的后脑。

殿门被极轻地推开。

福海端着汤药，脚步比往日更轻，几乎踮着脚尖。他一眼瞥见榻边景象，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连忙深深低下头，不敢多看，将药碗轻轻放下，便无声地退到最远的角落，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墙壁里。

暖房内一时只剩下汤药苦涩的气息和她自己僵硬的动作声。

苏窈怔怔地看着那碗浓黑的药汁，又看向榻上依旧沉睡的萧衍。喂药？昨日那般艰难……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背，那被药汁烫红的地方还隐隐作痛。

就在她犹豫之际，榻上的人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

初醒的眸子里带着一丝浑浊的疲惫，但在目光触及她怔忡站在榻边的身影时，迅速沉淀为一抹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晦暗。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确认昨夜那场生死边缘的挣扎与承诺并非幻觉。

苏窈被他看得无所适从，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手指无意识地蜷缩。

“药。”他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异常简洁。

苏窈微微一怔，迟疑地端起药碗，走到榻边。这一次，无需他再命令，她已舀起一勺，递到他唇边。

萧衍配合地张口咽下，目光却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脸上，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惊，有审视，有探究，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一勺，又一勺。

他异常沉默，只是吞咽，目光始终未曾离开她。

直到最后一勺药喝完。

苏窈放下空碗，转身想退回角落。

“站着。”

他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虚弱。

苏窈的脚步顿住，却没有像以往那般感到屈辱或抗拒，只是沉默地垂首而立。

萧衍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重新阖上眼。但这一次，他那只未受伤的左手，却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在身侧的榻上空位，轻轻拍了拍。

和昨夜一样的动作。

却因那场生死承诺，而带上了一种截然不同的、令人心悸的份量。

苏窈的心脏猛地一缩。

她看着他苍白疲惫却异常执拗的侧脸，看着他即便闭目也依旧微蹙的眉头，再瞥见他衣襟上昨夜她眼泪浸湿后留下的淡淡痕迹……

最终，她极其缓慢地、近乎顺从地，坐回了那处榻沿。

锦被下，他身体的微热透过布料传来。

她僵硬地坐着，一动不敢动。

许久。

就在苏窈以为他又已睡去时，他却忽然极低地、含糊地开口，声音飘忽得如同梦呓，却清晰地钻入她的耳膜：

“……簪子，”他顿了顿，气息微弱，“……歪了。”

苏窈猛地一怔，下意识抬手摸向发间。那枚白玉丁香花簪果然因一夜颠簸而松脱歪斜。她的指尖触及那冰凉的玉质，心口像是被什么极细的东西猛地刺了一下，不疼，却酸胀得厉害。

她怔怔地望向榻上依旧阖着眼的男人。

他竟……还记得。

恨意如潮，早已退得干干净净。

露出的，是血沃的荒原，硝烟散尽的战场，和一个……由生死承诺与一枚歪斜玉簪维系着的、岌岌可危却真实存在的……方寸之地。

（第七十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