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的夜，深得如同无底寒渊。那枚被笨拙簪回发间的白玉丁香，像一粒投入心湖的冰珠，寒意细密地扩散，冻僵了苏窈所有的思绪。她僵坐在榻沿，泪水无声滑落，砸在紧紧交握、指节泛白的手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

身旁，萧衍的呼吸声再次变得沉重而艰难，间或夹杂着极力压制的、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闷哼。方才那番倾身簪发的动作显然耗尽了他强提起的微弱气力，也无疑重重牵动了未愈的伤处。冷汗不断从他额角渗出，浸湿了鬓角，脸色在凄冷月光下透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灰败。

苏窈的心随着他每一次压抑的痛哼而狠狠揪紧。那冰冷的恨意壁垒早已化为齑粉，此刻充斥心间的，是灭顶的恐慌和一种尖锐的、不受控制的担忧。她甚至不敢大口呼吸，仿佛一丝气息都会加剧他的痛苦。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萧衍的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比之前更为痛苦的、仿佛撕裂般的抽气！他整个人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左手死死揪住胸口的衣襟，指节因极度用力而扭曲，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仿佛下一瞬就要喘不上气！

“陛下？！”苏窈魂飞魄散，瞬间扑上前，声音带着哭腔的嘶哑，“你怎么了？！别吓我……萧衍！萧衍！”

她慌乱地想去扶他，指尖触及他滚烫却剧烈颤抖的肩膀，那温度烫得她心惊！是伤口发炎引起的高热？还是更可怕的……

“呃啊——！”又一声极度痛苦的呻吟从他紧咬的牙关溢出，他猛地睁开眼，瞳孔在黑暗中涣散了一瞬，盛满了无法言喻的痛楚和……一种濒死的恐惧？他看向她，目光却无法聚焦，只是徒劳地张着嘴，像离水的鱼般艰难地喘息。

“药……对！药！”苏窈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猛地转身扑向小几上那碗一直温着的、备用的汤药！她的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药汁泼洒出来，烫红了她的手背，她却浑然不觉！

她端着药碗，踉跄着回到榻边，试图扶起他喂药。可他牙关紧咬，身体因剧痛而痉挛，根本无法喂入！

“张嘴……求你……张嘴啊……”她哭着，声音绝望破碎，用冰冷颤抖的手指徒劳地试图撬开他的牙关，药汁顺着他的下颌不断流淌，混合着冷汗，一片狼藉。

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瞬间将她吞没！她看着他迅速衰败下去的气息，看着他眼中逐渐湮灭的光彩，一种灭顶的绝望攫住了她！她再也顾不得什么恨，什么仇，什么君臣界限！

她猛地俯下身，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因痛苦而蜷缩颤抖的身体，将脸埋在他汗湿的颈窝，发出压抑的、如同小兽哀鸣般的哭求：“别死……萧衍……你别死……我害怕……我真的害怕……你答应过……你答应过不会死的……呜……”

她的眼泪灼热，浸湿了他的衣襟。她的拥抱笨拙而用力，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蛮横的祈求，仿佛这样就能将他从鬼门关拉回。

或许是她滚烫的眼泪，或许是她绝望的哭求，或许是她那不顾一切的拥抱……穿透了层层痛苦的迷雾。

萧衍剧烈痉挛的身体猛地一滞！那骇人的、濒死的喘息声骤然停歇了一瞬。他极其困难地、缓缓地转动眼球，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她泪痕斑驳、写满惊惧的脸上。

他看着她，看了许久。眸中的痛苦和恐惧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难以言喻的……震动和……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用尽最后一丝微弱的力气，抬起那只颤抖的、未受伤的左手，极其笨拙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轻轻按在了她埋在他颈窝的后脑上。

一个清晰无比的、回抱的姿势。

虽然无力，却异常固执。

“……好。”

一个极其微弱、几乎只是气音的字节，从他干裂渗血的唇间艰难挤出。

苏窈的哭声戛然而止，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他。

他迎着她震惊的目光，嘴角极其微弱地、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那弧度虚弱得几乎看不见，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安抚？

“不……死。”他看着她，一字一顿，气若游丝，却掷地有声，“答应你。”

话音落下，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手臂无力地垂落，眼睫缓缓阖上，再次陷入昏睡。呼吸虽依旧微弱，却不再有那令人心悸的濒死感，眉宇间那极致的痛苦也悄然散去，只剩下深沉的疲惫。

苏窈怔在原地，浑身冰冷，唯有被他短暂按过的后脑勺和耳边那微弱却清晰的“答应你”三个字，滚烫得如同烙印。

恨意如潮，早已退得干干净净。

露出的，是血沃的荒原，硝烟散尽的战场。

而此刻，在生死边缘，他以最微弱的声音，许下了一个最沉重的……承诺。

（第七十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