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雅出生的那个小山村,像是被时光遗忘在群山褶皱里的一片枯叶。这里的女子,从会走路起,就要开始准备承受一生的枷锁。
“女子无才便是德。”阿雅的娘总是一边捻线一边念叨,“将来嫁了人,凡事要以丈夫为先,公婆为重,不可有自己的主张。”
阿雅似懂非懂地点头,眼睛却总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邻家院子里,那个大她十岁的秀丽姐姐正赤着脚在晾衣服,一双天足稳稳踩在泥土地上,脚掌宽大有力,一点也不像村里其他女子那般三寸金莲,步履蹒跚。
“娘,为什么秀丽姐姐不裹脚?”五岁的阿雅终于忍不住问道。
娘的眉头立刻皱起来:“莫要学她!那么大脚,将来哪户人家肯要?她爹娘的脸都让她丢尽了!”
村里人确实都在议论秀丽的大脚。洗衣的妇人们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说秀丽注定嫁不出去,老死在娘家。调皮的孩童跟在她身后唱顺口溜:“大脚婆,没人要,哭哭啼啼上花轿!”
可阿雅觉得,秀丽的脚很好看。不像她娘的脚,解开裹脚布后散发着一股怪味,趾骨扭曲变形,走路一摇三晃。秀丽的脚能跑能跳,能下田能挑担,能稳稳站在河中央的石头上洗衣裳。
秀丽也和其他女子不同。她识字,会看书,有时还会偷偷教阿雅认字。
“女子为何不能读书?”八岁的阿雅问。
秀丽放下手中的《千字文》,眼神坚定:“谁说不能?男人怕女子读了书,就有了自己的想法,就不甘心被关在深宅大院了。阿雅,你记住,女子不是男子的附庸,我们要为自己而活。”
这些话像种子,悄悄落在阿雅心里。
转眼阿雅到了七岁,到了裹脚的年纪。
那天清晨,娘拿出一条三米长的白布,在热水里浸过后拧干。阿雅被按在凳子上,娘和奶奶一人按住她一条腿。
“忍一忍,一会儿就好。”娘的声音有些发颤,“裹了脚,将来才能找个好人家。”
当布条紧紧缠上她的脚时,阿雅才明白这不是“一会儿”的事。布条一层层收紧,她的脚骨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剧痛让她尖叫起来。
“放开我!我不要裹脚!”阿雅拼命挣扎。
“由得你要不要!”奶奶厉声道,“女子不裹脚,成何体统!”
那天阿雅的哭声响彻整个院子。裹完脚后,她发了一天一夜的高烧,梦里全是秀丽姐姐在田野奔跑的身影。
此后每一天,裹脚布都要重新缠紧,疼痛如影随形。阿雅以绝食抗争,换来的是一顿毒打。
“你看看秀丽!大脚婆一个!你想像她那样嫁不出去吗?”爹的巴掌落在她脸上。
阿雅哭着跑出家门,一瘸一拐地奔向秀丽家。
秀丽看着阿雅肿得老高的脚,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打来温水,轻轻为阿雅擦拭伤口。
“姐姐,为什么一定要裹脚?你的大脚不是很好吗?”阿雅抽噎着问。
秀丽沉默良久,轻声说:“因为这世道,女子活着本就不易。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向世俗低头。”
那日后,秀丽去找过阿雅的父母,试图劝说他们不要给阿雅裹脚。她说现在城里已经有不少女子不裹足了,说小脚女子行动不便,反而拖累家庭。
阿雅的爹娘嗤之以鼻:“我们小门小户,比不得城里小姐。若是将来嫁不出去,你养她一辈子吗?”
秀丽无言以对。她自己的亲事已经成了父母的心病,因为一双天足,媒人上门看了一眼就摇头离开。
阿雅终究没能挣脱枷锁。她的脚趾骨被硬生生折断,脚掌弯曲如弓,成了人人称赞的“三寸金莲”。只是每走一步,都如刀割般疼痛。
几年后,秀丽十八了,亲事依然没有着落。她的父母急白了头,最后不得不降低要求,将她许配给了邻村一个地主家的傻儿子。
出嫁那日,秀丽没有哭闹,只是紧紧握着阿雅的手:“记住,无论脚大脚小,女子的价值不在那一双脚上。”
秀丽嫁过去后,日子很不好过。婆家嫌弃她大脚,什么重活累活都扔给她。丈夫智力如孩童,不但不能体贴她,还时常闹脾气打人。秀丽白天干农活,晚上还要纺线到深夜,二十出头就累出了一身病。
阿雅最后一次见秀丽时,她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咳嗽个不停。
“姐姐...”阿雅握住她冰凉的手。
秀丽勉强笑了笑:“我不后悔...至少我的脚是完整的...”
秀丽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她的婆家不肯好好办丧事,是阿雅偷偷攒下自己的口粮钱,给秀丽买了一副薄棺,让她入土为安。
又过了两年,十五岁的阿雅也出嫁了。对方是个穷书生,看中她一双小脚,说是读书人该娶的淑女。
新婚之初,书生待她还算温柔,夸她步步生莲。可当生活的重压袭来,书生发现这双小脚既不能下地干活,也不能快步行走时,态度就变了。
“娶你有什么用!连担水都担不了!”书生开始喝酒,喝醉了就打她。
阿雅想回娘家,爹娘却大门紧闭:“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有往回跑的理!”
书生的暴力变本加厉。阿雅的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小脚因为经常被踢打,更加畸形疼痛。
后来阿雅生了一儿一女,书生消停了一阵。阿雅天真地以为苦尽甘来,却不知书生早已暗中将她以五两银子的价钱卖给了村长的傻儿子。
“你这样的脚,干不了活,也就配伺候傻子了。”书生拿到钱后,毫不留情地将她推出家门。
村长的儿子确实是个脑瘫患者,整天流着口水,话都说不清。但村长一家起初对阿雅还不错,至少不会打骂她。
阿雅认命了,尽心伺候丈夫。直到她接连生下两个儿子后,公婆的态度突然转变。
“既然生了儿子,就该安分守己,别整天想着偷懒!”婆婆开始刁难她,让她用那双小脚干重活。
阿雅的双脚早已溃烂化脓,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但她不得不每天挑水、劈柴、下地干活,稍慢一点就会挨骂。
那天清晨,阿雅照例到河边挑水。她的脚疼得厉害,一个不稳,水桶掉进河里,顺流而下。
阿雅望着湍急的河水,突然想起秀丽姐姐曾经站在河中央的石头上,一双天足稳稳立着,笑得那么畅快。
“至少我的脚是完整的...”秀丽的话在耳边回荡。
阿雅低头看着自己扭曲变形的双足,裹脚布已经被脓血浸透。她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原来女子这一生,幸福与否,与脚大脚小并无关系。无论天足还是金莲,都逃不出命运的牢笼。
河水哗哗流淌,像是秀丽姐姐在远处呼唤。阿雅一步步走向河心,冰凉的河水漫过她的脚踝、膝盖、腰际...
当水淹没头顶时,阿雅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赤脚在田野奔跑的少女,这一次,她自己的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再也没有疼痛,再也没有枷锁。
河水依旧东流,带走了又一个女子的悲欢。岸边的柳絮纷飞,像是为所有被束缚的灵魂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