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狸出生的那个冬天特别冷,山村里飘着鹅毛大雪。产婆从屋里出来,对着蹲在门口抽烟的男人摇了摇头:“是个女娃。”
阿狸爹的脸顿时沉了下来,他啐了一口唾沫在雪地上,头也不回地出了院门。屋里,刚生产完的女人虚弱地问:“男孩女孩?”得知是女孩后,她别过脸去,不再看那个襁褓中的婴儿。
“就叫招娣吧,”女人有气无力地说,“盼着下一个是弟弟。”
然而“招”来的还是个妹妹。直到第五胎,阿狸娘终于生了个儿子,取名宝儿。
宝儿成了全家的心肝宝贝,而阿狸和三个妹妹则成了多余的累赘。她们从小就要干活,照顾弟弟,稍有怠慢就会挨打。
阿狸十六岁那年,宝儿也已经十岁了。一天晚上,阿狸听见父母在屋里低声说话。
“宝儿将来娶媳妇,彩礼少不了...”是爹的声音。
“家里哪还有钱?四个赔钱货还没嫁出去呢。”娘叹气道。
一阵沉默后,爹压低了声音:“镇上醉红楼的老鸨前几日找我,出十两银子买个姑娘...”
阿狸的心猛地一沉,屏住呼吸继续听。
“这...好歹是自家骨肉...”娘有些犹豫。
“女娃早晚是别人家的人!不如现在换点钱给宝儿攒着!”
阿狸一夜未眠。第二天,她偷偷告诉三个妹妹,让她们最近小心些。然而她万万没想到,父母要卖的竟然是她自己。
三天后的夜晚,阿狸刚躺下,爹娘就带着一个涂脂抹粉的中年妇人进了屋。那妇人提着灯笼在阿狸脸上照了照,又捏捏她的胳膊,满意地点点头:“模样周正,十两,成交。”
阿狸惊恐地看着爹接过钱袋,掂了掂,脸上露出笑容。
“爹!娘!不要卖我!我会多干活!我会少吃饭!”阿狸跪地哀求。
娘别过脸去,爹一把将她拽起来:“去了那儿吃香喝辣,比在家强!”
那妇人——醉红楼的老鸨,使了个眼色,两个壮汉上前架起阿狸就往外拖。阿狸拼命挣扎,哭喊着妹妹们的名字。
最小的妹妹跑出来抱住她的腿:“不要带走姐姐!”
爹一脚将小妹妹踢开:“滚回去!”
阿狸被塞进一辆马车,带离了生她养她的山村。她透过车帘缝隙,看着熟悉的山水越来越远,心也一点点冷下去。
醉红楼是镇上最大的妓院。阿狸被关在后院一间小屋里,每天有人来教她琴棋书画、歌舞礼仪。她不肯学,就被打骂、饿饭。
老鸨冷笑着告诉她:“你爹娘收了钱,白纸黑字按了手印,你就是我的人了。乖乖接客,还能少受点罪。”
阿狸以死相逼,几次寻短见都被救了回来。老鸨怕人财两空,暂时不敢逼得太紧,只让她在宴席上弹琴助兴。
这样过了半年。一天,醉红楼来了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叫李文轩。他是镇上李员外家的独子,正在备考功名,被同窗拉来见世面。
宴席上,阿狸低头抚琴,泪珠不自觉滴落在琴弦上。李文轩注意到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姑娘——她不像其他妓女那样媚笑讨好,反而眉宇间带着淡淡的哀愁。
一曲终了,李文轩上前搭话:“姑娘为何落泪?”
阿狸慌忙擦泪,强颜欢笑:“公子说笑了,是灰尘迷了眼睛。”
但那晚之后,李文轩常常来醉红楼,每次都点名要阿狸弹琴。久而久之,两人渐渐熟络。阿狸向他诉说了自己的身世,李文轩深表同情。
“如此才情女子,沦落风尘实在可惜。”李文轩感叹道。
一个月后,李文轩拿出所有积蓄,又向朋友借了些钱,凑足二十两银子为阿狸赎了身。
老鸨本不愿放人,但见钱眼开,又怕李家在当地的势力,只好放了阿狸。
阿狸感激涕零,以为终于遇上了良人。李文轩将她安置在城外一处小院,许诺等考取功名后明媒正娶。
起初的日子确实甜蜜。李文轩温文尔雅,教阿狸读书写字,两人吟诗作对,宛如一对神仙眷侣。阿狸觉得自己苦尽甘来,对李文轩百依百顺。
然而好景不长。李文轩乡试落第,心情郁闷,开始喝酒消愁。酒醉后,他常常对阿狸发脾气:“都是为了你!若不是为你赎身花光了盘缠,我何至于此!”
阿狸默默忍受,更加细心地照料他的生活。
更让她压力倍增的是,李文轩开始迫切地想要孩子,尤其是儿子。
“李家不能无后!你必须给我生个儿子!”李文轩不再温文尔雅,变得偏执而暴躁。
不久,阿狸怀孕了。李文轩欣喜若狂,天天念叨着“一定是儿子”。然而十月怀胎,阿狸生下了一个女儿。
李文轩的脸色顿时难看至极:“没用的东西!连儿子都生不出来!”
此后,李文轩对阿狸的态度一落千丈。他不再读书,整天游手好闲,喝酒赌博,输了钱就回家拿阿狸出气。
阿狸逆来顺受,想着只要再生个儿子,丈夫就会回心转意。
第二年,她又怀孕了。这次李文轩提前找算命先生卜卦,说是男胎。全家满怀期待,结果生下来的还是女儿。
“骗子!都是骗子!”李文轩砸了家里的东西,醉醺醺地指着阿狸骂,“你就是个丧门星!专生赔钱货!”
阿狸抱着两个女儿,以泪洗面。为了孩子,她忍气吞声,包揽了所有家务,还接了些绣活贴补家用。
可是李文轩变本加厉,动不动就打骂她和孩子。阿狸又接连生了两个女儿,每一次生产都让李文轩更加暴戾。
“四个女儿!你是要让我李家绝后啊!”李文轩彻底撕下了伪善的面具,天天对阿狸拳打脚踢。
最让阿狸心痛的是,李文轩不允许女儿们读书识字,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有时阿狸偷偷教女儿认字,被发现后就是一顿毒打。
“赔钱货读什么书!早晚是别人家的人!”李文轩骂道。
阿狸的四女儿两岁那年,李文轩终于彻底绝望了。他写了一纸休书,扔在阿狸脸上:“滚吧!带着你的赔钱货滚出李家!我要另娶一房,生儿子!”
阿狸跪地哀求:“夫君,孩子们还小,离了我怎么活啊!”
“那是你的事!休书已写,你我再无瓜葛!”李文轩冷酷地说。
那天下着大雨,阿狸抱着最小的女儿,牵着另外三个,踉跄地走出李家大门。她们无处可去,只能在破庙里暂时安身。
为了养活孩子,阿狸什么活都干:洗衣、缝补、帮厨...但微薄的收入难以维持五口人的生活。四个女儿面黄肌瘦,常常饿得直哭。
无奈之下,阿狸想起自己还会弹琴,只好厚着脸皮到酒肆茶楼卖艺。然而镇上的人认出了她:“这不是当年醉红楼的阿狸吗?怎么落魄到这地步?”
流言蜚语很快传到了李文轩耳中。他觉得阿狸丢了自己的脸,竟然派人将四个女儿强行带走,说是要送人抚养。
“不!我的孩子!”阿狸拼命阻拦,却被家丁推倒在地。
“这些赔钱货跟着你也是饿死!我已经给她们找了人家,总比跟你强!”李文轩冷笑着说。
阿狸发疯似的四处打听女儿们的下落,却只得知大女儿被卖给一个老光棍当童养媳,二女儿送给了不能生育的远房亲戚,三女儿和四女儿不知去向。
失去所有希望的她,终日流浪街头,时哭时笑。有人说她疯了,有人说她这是报应。
一个寒冷的冬夜,阿狸蜷缩在破庙的角落里,浑身发抖。她仿佛听见四个女儿在呼唤她:“娘...娘...”
“女儿...娘来了...”阿狸喃喃自语,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她挣扎着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庙外走去。
第二天清晨,有人发现阿狸冻死在路边,脸上还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笑。她双手紧紧攥着四块小石头,仿佛那是她最珍贵的宝贝。
几个好心人挖了个坑,将她就地埋葬。没有墓碑,没有祭品,只有一个可怜女子的荒坟,静静诉说着这吃人世道的残酷。
而此时的李文轩,已经托媒人物色新的妻子。他要求很简单:屁股大,能生儿子。
至于那四个被送走的女儿,她们的故事,再也没有人提起。就像无数被时代吞噬的女子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