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娟是村里出了名的美人,更难得的是她心肠极好。十八岁那年,她嫁给了邻村的木匠李大山。婚礼那天,她穿着红嫁衣,眉眼如画,村里的小伙子们都羡慕李大山有福气。
婚后的日子清贫却甜蜜。李大山手艺好,对人实在,生意不断。秀娟勤俭持家,把小小的院落收拾得井井有条。每逢邻居有难处,她总是第一个伸出援手——张家奶奶病了,她天天送饭;赵家媳妇坐月子,她帮着带孩子;村东头失火,她把自己攒了半年的布票都捐了出去。
村里人都说:“大山娶了秀娟,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婚后第二年,秀娟生下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接生婆出来报喜时,李大山的脸色微微沉了一下,但还是笑着说:“女儿好,女儿是爹娘的小棉袄。”
可惜这个小生命来得匆忙,去得也匆忙。出生不到三天,孩子就因先天不足夭折了。秀娟抱着已经没有气息的婴儿,哭得撕心裂肺。李大山在一旁闷头抽烟,一言不发。
不久,秀娟又怀孕了。这次她格外小心,生怕有什么闪失。十月怀胎,她又生下一个女儿,取名盼娣。
盼娣长到四岁,聪明伶俐,很是可爱。那天秀娟在河边洗衣服,盼娣在一旁玩水。秀娟转身晾衣服的工夫,就听见“扑通”一声。她回头一看,河面上只剩下几个泡泡。
“救命啊!我的孩子!”秀娟疯了一样跳进河里,可是水流太急,她怎么也找不到盼娣的身影。
村民们帮忙打捞了整整一天,才在下游找到了盼娣小小的尸体。秀娟抱着女儿冰冷的身子,哭晕过去好几次。李大山铁青着脸,第一次对秀娟发了火:“连个孩子都看不好!”
秀娟愧疚得无以复加,整日以泪洗面。好在不久她又怀孕了,这次生下的还是个女儿,取名来娣。
来娣满周岁那天,秀娟把她放在院子里玩,自己进屋拿东西。就那么一会儿工夫,等她再出来时,院子里空空如也。
后山有狼出没,村里人都知道。大家举着火把找了一夜,只找到了一只小鞋和几片血迹。
秀娟彻底崩溃了。她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眼神空洞地望着房梁。李大山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别难过了,我们还年轻,还能生。”
村里开始有了风言风语。有人说秀娟命硬,克子;有人说她上辈子造了孽,这辈子报应在孩子身上;更有人说她是“天煞孤星”,专克亲人。
秀娟听到这些议论,只是默默地低下头。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什么。
第四胎又是个女儿,取名望娣。秀娟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这个孩子,生怕再有闪失。望娣平平安安长到了八岁,聪明懂事,会帮母亲做家务,照顾后面出生的妹妹。
那天望娣去村头打酱油,几个外村来的混混在调戏小姑娘。望娣看不过去,上前说了几句,那帮人恼羞成怒,竟对一个小孩子下了毒手。
等秀娟赶到时,望娣已经奄奄一息。她抱着女儿,哭喊着求路人帮忙送医,可是最近的医院也在二十里外。望娣在去医院的路上断了气。
“我的孩子啊!”秀娟的哭声凄厉得让闻者落泪,“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啊!”
李大山这次没有再安慰妻子。他蹲在门口,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眼神里满是绝望。
村里关于秀娟是“天煞孤星”的传言愈演愈烈。甚至有人见到她都绕道走,生怕被“克”到。
也许是上天终于垂怜,秀娟接下来的两个女儿都平安长大了。五女儿平安和六女儿安乐,这两个名字寄托了秀娟最朴素的愿望。
谣言不攻自破。秀娟的脸上重新有了笑容,虽然那笑容里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伤。
李大山渴望有个儿子继承香火。秀娟再次?怀孕时,他特意去庙里求签,得到的却是下下签。解签人说此胎凶多吉少,李大山不信,认为那是无稽之谈。
果不其然,秀娟怀胎七月时,胎动突然停止了。郎中诊断后摇头叹息:“胎死腹中,必须尽快引产,否则大人也有危险。”
引产下来的果然是个已经成形的男胎。李大山抱着那个再也不会哭闹的婴儿,第一次当众痛哭失声。
秀娟恢复后,又一次怀孕。这次终于生下了健康的儿子,取名继祖。李大山欣喜若狂,大摆宴席庆祝李家有后。
继祖三岁时,秀娟又生下一个儿子,取名耀祖。李大山觉得人生圆满,干活更加卖力,想着多攒钱供儿子读书。
然而好景不长。耀祖五岁那年,在村口玩耍时被一辆失控的拖拉机撞倒,左腿粉碎性骨折。虽然保住了性命,但从此落下了残疾。
李大山看着瘸腿的儿子,想起死去的那些孩子,忽然大笑三声,又大哭三声,然后一口鲜血喷出,倒地不起。
郎中来看了只是摇头:“气血攻心,没得救了。”
李大山就这样撒手人寰,留下秀娟和四个孩子——两个女儿和两个儿子,其中一个还残疾了。
家里的顶梁柱倒了,秀娟不得不扛起全部重担。她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接些缝补的活计,但仍然难以维持生计。平安和安乐很懂事,早早辍学帮母亲干活,照顾弟弟。
可是这点微薄收入远远不够。继祖要上学,耀祖需要持续吃药治疗,家里的米缸常常见底。
那天,村里的王婆来找秀娟:“秀娟啊,不是我说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知道有个路子能赚钱,就看你愿不愿意...”
秀娟知道那是什么路子。她本想一口回绝,但看到孩子们饿得面黄肌瘦的样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第一个客人是邻村的老光棍。秀娟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浸湿枕头。她想死,但不能——孩子们还需要她。
就这样,秀娟开始了白天做人、晚上做鬼的日子。她在村里抬不起头,孩子们也受到歧视。平安和安乐常常被同学嘲笑:“你妈是破鞋!”
秀娟只能默默忍受。她把赚来的钱大部分都花在孩子们身上,给他们买新衣服,买好吃的,自己却穿着打补丁的衣裳,吃着剩饭剩菜。
继祖和耀祖并不知道母亲的钱是怎么来的。秀娟告诉他们,她在城里找到了好工作。
岁月在苦难中流逝。平安和安乐相继嫁人,虽然嫁得都不好——毕竟有个这样的母亲,好人家都不愿意娶她们。继祖考上了县里的中学,住校读书,很少回家。耀祖因为残疾,只能在家帮母亲做些轻活。
秀娟老了,憔悴得像是比实际年龄大了二十岁。她身上的病也越来越多,最让她痛苦的是下身的溃烂和异味。她没钱看医生,只能自己找些草药敷一敷。
继中学毕业后在县城找了份工作,很少回家。耀祖学了门修理手艺,勉强能养活自己。秀娟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歇歇了,却没想到病魔已经悄然侵入她的五脏六腑。
那天秀娟晕倒在院子里,耀祖请来郎中一看,只是摇头:“这病...没得治了。准备后事吧。”
秀娟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她没有哭闹,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平安和安乐回来看她,抱着母亲痛哭。秀娟虚弱地笑着:“别哭,娘这一辈子,值了。你们都好生生的,娘就放心了。”
继祖也赶回来了,站在床边,神情复杂。秀娟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脸,他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早已从别人口中知道了母亲的钱是怎么来的。
秀娟的手僵在半空中,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那个夜晚特别漫长。秀娟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风声,回想自己的一生。她想起出嫁时的喜悦,想起每一个孩子出生时的期待,想起孩子们夭折时的撕心裂肺,想起丈夫死时的绝望,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夜晚...
天亮时分,平安进来给母亲喂药,发现秀娟已经没了呼吸。她的脸上带着一丝微笑,仿佛终于获得了永恒的安宁。
秀娟的葬礼很简单。除了她的孩子们,几乎没有别人来送行。村里人仍然记得她是“天煞孤星”,生怕沾上晦气。
下葬那天,下起了细雨。平安看着母亲的棺材缓缓落入土中,轻声对妹妹说:“娘这一辈子,太苦了。”
安乐擦擦眼泪:“娘是世上最好的人,只是命不好。”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新立的墓碑,也冲刷着这个苦难女子留在世间的所有痕迹。
只有村口那棵老槐树,仿佛还记得曾经有一个叫王秀娟的姑娘,穿着红嫁衣,眉眼如画,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走向她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