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念娣出生的那天,院子里积着一层薄薄的雪。产婆从屋里出来,对着搓手等待的男人摇了摇头:“是个女娃。”
王金贵的脸顿时沉了下来,他啐了一口唾沫在雪地上,头也不回地出了院门。屋里,刚生产完的李桂芳虚弱地问:“男孩女孩?”得知是女孩后,她别过脸去,不再看那个襁褓中的婴儿。
“就叫念娣吧,”李桂芳有气无力地说,“盼着下一个是弟弟。”
小念娣在冷漠中长到三岁。她学会走路比别的孩子都晚——没人愿意扶她,她是一次次摔倒又爬起才终于站稳的。那天,她摇摇晃晃地走向父亲,伸开小手想要一个拥抱。王金贵正喝着闷酒,一把将她推开:“赔钱货,一边去!”
念娣的后脑勺磕在门槛上,起了个大包,哭了整整一夜。没有人来哄她。
五岁时,母亲终于生了个弟弟。那天王家张灯结彩,王金贵破天荒地抱起了念娣,甚至给她吃了一块糖。小念娣受宠若惊,以为弟弟的到来让自己终于被爱了。
她很快发现自己错了。弟弟王宝根成了全家的中心,而她的任务就是照顾弟弟。弟弟哭了是她的错,弟弟饿了是她的错,弟弟病了更是她的错。
七岁那年冬天,宝根发烧了。念娣被罚跪在院里的雪地上,直到弟弟退烧。寒风刺骨,她单薄的衣衫挡不住严寒,牙齿打颤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要是宝根有个三长两短,我打死你!”父亲这样吼她。
那一刻,跪在雪地里的念娣忽然明白了:她永远也得不到父母的一个拥抱、一句关心。但她仍然渴望,像沙漠旅人渴望雨水那样渴望着一丝丝温情。
十岁时,村里大多数女孩都已经辍学在家干活了。念娣跪在父亲面前,磕头恳求:“让我读书吧,我会每天多干活的,我会少吃饭的...”
也许是那天王金贵心情好,也许是他觉得识几个字将来嫁人能多要点彩礼,他竟然同意了。
念娣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老师来家访时说:“念娣是个读书的料,将来能有大出息。”
王金贵只是哼了一声:“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迟早是别人家的人。”
十四岁,念娣考上了县里的初中,但父母坚决不让她继续读了。“宝根也要上学了,家里没钱供两个人。”实际上,宝根的学习成绩远不如念娣,但全家省吃俭用也要供他读书。
念娣开始全天候地干活。下地、喂猪、做饭、洗衣,她纤细的肩膀扛起了大半家务。她的手粗糙得不像一个少女的手,布满老茧和裂口。
十六岁那年,村里来了个媒人,给念娣说亲。对方是个四十岁的光棍,愿意出三千元彩礼。王金贵当即就要答应,念娣第一次反抗了。
“我不嫁!他比我爹年纪都大!”念娣哭喊着。
“由得你挑三拣四?老子养你这么多年,该是你回报的时候了!”王金贵拿起擀面杖就打。
那晚,念娣浑身是伤地躲在柴房里,听着父母在屋里数着那三千块钱该怎么花。她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死了。
然而第二天,父母突然改了主意,不再提嫁人的事。后来念娣才听说,是村支书出面干涉了,说现在婚姻自由,不能逼婚。念娣心里又燃起一丝希望——也许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关心她的。
十八岁时,宝根已经长成一个壮实的小伙子,被宠得无法无天。他学会了抽烟喝酒,经常偷家里的钱去赌。父母从不责备,反而说:“男孩子嘛,总有点脾气。”
那天,宝根又偷了家里的钱,王金贵发现后竟然责怪念娣:“是不是你拿的?就知道你这丫头手脚不干净!”
念娣终于忍不住顶嘴:“明明是宝根拿的!你为什么总是护着他?”
这是她第一次公开反抗,王金贵暴跳如雷,抄起扁担就要打她。宝根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打!打死她!”
念娣逃出家门,在村口的麦秸垛后躲了一夜。她摸着身上的淤青,眼泪终于流了下来。这么多年来,即使再委屈她也很少哭,因为她知道哭了也没人安慰。但那一夜,她哭得撕心裂肺。
第二天,父母找到她,出乎意料地没有打骂。李桂芳甚至给她煮了碗面条,下面卧了个鸡蛋。念娣受宠若惊,以为父母终于醒悟了。
她吃完了那碗面,却觉得头晕目眩,很快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手脚被捆着。一个满脸麻子的中年男人走进来,咧嘴一笑:“你爹妈已经收了我的彩礼,以后你就是我媳妇了。”
念娣的心彻底冷了。原来那碗面里下了药,父母把她卖给了这个老光棍。
在麻脸汉家的日子比在娘家更苦。她经常挨打,身上新伤叠旧伤。一个月后,她设法逃了出来,不敢回娘家,只好跑到县城里打工。
在县城,念娣认识了一个叫李建国的工人。他对她很好,知道她的遭遇后心疼不已。两人慢慢产生了感情,结了婚。念娣第一次感受到被爱是什么滋味,她几乎要相信自己是值得被爱的了。
然而好景不长。宝根找上门来,说要借钱做生意。念娣不肯,宝根就威胁要去她单位闹事。为了息事宁人,念娣只好拿出积蓄打发他走。
这样的事发生了好几次。李建国开始不满,夫妻间有了裂痕。
那年秋天,念娣怀孕了。她欣喜若狂,决心要给孩子所有的爱,不让自己的孩子重复自己的命运。
宝根又来了,这次要的钱更多。念娣坚决不给,宝根就在她家门口大吵大闹,说她不顾娘家死活。争执间,宝根猛地推了念娣一把。
念娣重重摔在地上,感到一阵剧痛。血从身下蔓延开来,染红了她亲手缝制的裙子。
医院里,医生惋惜地告诉她,孩子没了。李建国红着眼睛,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病房,再也没有回来。
念娣失去了孩子,也失去了丈夫。她躺在病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护士看她可怜,给她端来一碗粥,她摇摇头,不肯吃。
“吃点吧,你还年轻,以后还有机会...”护士劝她。
念娣只是喃喃自语:“不会有机会了...从来就没有过...”
出院后,念娣无处可去,只好回到娘家。父母见她回来,没有半句安慰,反而责怪她没本事留住丈夫,丢了王家的脸。
宝根更是冷嘲热讽:“被退货了啊?早知道还不如当初嫁给那个麻子呢。”
念娣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干活,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她不再渴望爱,不再期待温情,只是日复一日地活着。
转年春天,村里修水库,王金贵让念娣去顶工——因为宝根不肯去吃那份苦。念娣每天扛石头、挑泥土,干着最重的活,拿着最少的工钱。
那天下午,突然下起了暴雨。工头急忙让大家收工。念娣记得宝根早上也来上工了,却没见他下山。虽然心里恨这个弟弟,但她还是回头去找他。
她找到宝根时,他正躲在半山腰的一个岩洞里,吓得脸色发白。山洞因为雨水冲刷,已经开始松动。
“快出来!山洞要塌了!”念娣喊道。
宝根慌忙跑出来,就在这时,山洞轰然坍塌。念娣猛地推开宝根,自己却被滚落的巨石砸中。
宝根惊魂未定地看着被压在石头下的姐姐,竟然第一句话是:“不是我推的!是你自己不小心!”
念娣张了张嘴,血从嘴角流出来。她看着这个她用生命救下来的弟弟,眼神里没有怨恨,只有深深的悲哀。
雨还在下,冲刷着她脸上的血迹。宝根跑远了,去叫人来帮忙——或许只是去叫人来作证不是他的错。
念娣一个人躺在冰冷的雨水中,感受着生命一点点流逝。她想起自己的一生,仿佛就是为了这一刻救下弟弟而存在的。她从未得到过爱,却仍然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选择了爱。
也许,在另一个世界,她会得到应有的温暖吧。念娣这样想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雨停了,一束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在那光芒中,她似乎看到了自己从未拥有过的童年:一个扎着小辫的女孩,欢快地奔跑在田野上,父母张开双臂,迎接她的拥抱。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