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老夫人的离去并未带走病房内令人窒息的压抑，反而像抽走了最后一丝虚假的暖意，留下赤裸裸的冰冷和尴尬。里间隐约传来她压低声音哄劝孙子的细微动静，更衬得外间死寂一片。

苏晚意站在原地，方才顾母和林薇薇带来的硝烟似乎还在空气中弥漫，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令人作呕。她看着顾聿深，他脸上带着未散的余怒和深深的疲惫，那一拳砸在墙上的痕迹清晰可见。

“对不起……”他沙哑的道歉，苍白无力。

苏晚意扯出的那抹嘲讽弧度缓缓消失，只剩下彻底的倦怠。她不再看他，也不再言语，只是重新走回窗边，望着窗外。北京的夜空被城市灯火染成一片浑浊的暗红色，看不到星星，如同她此刻的心情，沉闷而看不到出路。

走？顾母的出现和林薇薇的表演，更像是一出拙劣的激将法，她若此刻负气离开，正中某些人下怀，也显得她仿佛真的被说中痛处。更何况，那个孩子无意识的呓语和滚烫的眼泪，还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

不走？难道真要留在这令人窒息的金丝笼里，每日面对顾家的冷眼、林薇薇之流的算计，以及那个她不知该如何面对的孩子？

两难之境，进退维谷。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淌。

护士进来又出去，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夜间护理。孩子睡得很沉，或许是因为药物，或许是因为哭累了。

顾聿深似乎也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在会客区的沙发上坐下，手肘撑着膝盖，双手掩面。灯光在他身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他看起来不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商业帝王，而只是一个被现实压得喘不过气的、疲惫不堪的男人。

苏晚意始终没有回头。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更久。

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

顾聿深猛地抬起头，眼神瞬间恢复警惕。苏晚意也下意识地转过身。

门被推开一条缝，探进来的是顾聿深首席助理那张精明干练的脸。他先是飞快地扫了一眼室内情况，看到顾聿深和苏晚意之间诡异的气氛，立刻低下头，低声道：“顾总，有紧急情况。”

顾聿深眉头紧锁，站起身：“说。”

助理看了一眼苏晚意，有些犹豫。

“直接说。”顾聿深语气不耐。

“是。”助理压低声音，语速极快，“我们安排在罗马的人刚传回消息，发现了秦浩天心腹的踪迹，他们确实在查苏小姐在佛罗伦萨的住址和社会关系，动作很快。另外，国内这边，我们监控到几个之前与秦浩天关联密切的账户有异常资金流动，指向……指向几家背景复杂的私人医疗机构。”

顾聿深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眼神锐利如鹰：“医疗机构？”

“是的，”助理点头，“而且，就在半小时前，林薇薇小姐的车……在离开医院后，没有直接回住所，而是绕道去了一家私人茶舍，约见的人是……卫生局的赵副局，赵副局当年提拔上来，据说背后有秦家的影子。”

每一个信息点，都像一块拼图，逐渐拼凑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阴谋轮廓。

秦浩天的人在意大利追踪苏晚意的痕迹。

异常资金流向私人医疗机构。

林薇薇私下接触可能与秦家有旧的官员……

这一切，绝对不仅仅是巧合！

苏晚意听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手指瞬间冰凉。她原本以为顾聿深说秦浩天的威胁是为了逼她留下，现在看来，竟然是真的！而且，林薇薇竟然也牵扯其中？！

顾聿深猛地看向苏晚意，眼中是后怕和前所未有的坚决：“你现在还觉得，我是危言耸听吗？还觉得你可以一走了之，回佛罗伦萨过你的平静日子吗？”

苏晚意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一个字。现实像一盆冰水，将她彻底浇醒。她可以恨顾聿深，可以厌恶这个环境，但她不能拿父亲和自己的生命安全开玩笑！秦浩天就是个疯子！而林薇薇……

“林薇薇她……”苏晚意声音干涩。

“她从来就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顾聿深语气冰冷，“四年了，她和她背后的人，一直没死心。以前是我疏忽，以为断绝了和秦家的明面往来就够了……现在看来，毒蛇总是藏在草丛里。”

他走到苏晚意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不再是哀求，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晚意，你可以恨我，可以不理我，甚至可以一辈子不原谅我。但我求你，为了你自已的安全，也为了苏伯父的安全，暂时留下来。至少……让我把眼前的危机处理干净。”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涩然：“等一切都过去了，如果你还想走……我亲自送你回佛罗伦萨，绝不再阻拦。”

这是他的承诺，也是一个男人在意识到危险迫近时，最本能的责任和……弥补。

苏晚意看着他那双布满红血丝却异常坚定的眼睛，第一次没有立刻反驳。死亡的威胁是真实的，远比情感的纠葛更直接、更冰冷。

她沉默了。这种沉默，不再是之前的抗拒，更像是一种无力的默认。

助理见状，悄然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一个沉睡的孩子。

窗外的夜色更浓了，雾气不知何时弥漫开来，将城市的灯火晕染得模糊不清。

顾聿深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只是走到另一边的沙发坐下，拿出手机，开始快速而低声地部署着什么，语气恢复了商场上那种杀伐决断的冷厉。

苏晚意依旧站在窗边，看着窗外弥漫的夜雾。心情却与刚才截然不同。离去的念头被现实的危机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重的茫然和不安。

她像是被迫卷入了一场巨大的风暴中心，四周迷雾重重，暗礁遍布。而身边这个她最想逃离的男人，此刻却成了唯一能暂时依靠的港湾。

多么讽刺。

这一夜，注定无眠。

苏晚意最终在和衣在会客区的另一张沙发上蜷缩着休息。顾聿深则一直处理着公务，电话一个接一个，屏幕的光映照着他冷峻的侧脸，没有丝毫睡意。

后半夜，里间传来孩子细微的哼哼声。苏晚意几乎是立刻惊醒了。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走了进去。

顾谦霖似乎做了噩梦，小眉头紧紧皱着，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小手无意识地在空中抓握着。

苏晚意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替他擦汗。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孩子额头的那一刻，顾聿深也闻声走了进来。

两人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

苏晚意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了手，别开脸。

顾聿深眼神暗了暗，无声地走上前，用温毛巾轻轻替儿子擦去汗水，又掖了掖被角。

孩子在他的安抚下，渐渐平静下来，再次沉沉睡去。

整个过程，两人没有任何交流。

苏晚意退回到外间，重新蜷缩在沙发上，心绪复杂难言。那种想要靠近又本能抗拒的矛盾感，几乎要将她撕裂。

顾聿深站在里间门口，看着沙发上那个蜷缩的、显得无比脆弱的背影，目光深沉如夜。

夜雾在窗外无声流淌，掩盖了城市的喧嚣，也掩盖了无数暗潮汹涌。

在这一片迷雾般的寂静里，两颗布满裂痕的心，因为一个共同需要保护的小生命和外部迫近的危机，被迫以一种极其古怪而脆弱的方式，暂时维系在了一起。

前路未知，杀机四伏。

但今夜，他们至少站在了同一阵线上。

晨光熹微，艰难地穿透北京厚重的雾霾和病房的百叶窗，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苏晚意几乎一夜未眠，蜷缩在沙发上，身体僵硬，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每一次里间孩子细微的动静，都像一根无形的线，牵扯着她紧绷的神经。

顾聿深也显然没有休息。他眼底的红血丝更重，下巴的胡茬也更显潦草，但眼神里的疲惫却被一种冷硬的锐利所取代。他不停地接着电话，压低声音下达各种指令，内容涉及信息安全、人员调度、甚至是一些苏晚意听不懂的、似乎与境外有关的安排。整个病房仿佛成了一个临时的战时指挥部，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

护士进来给孩子做晨间检查时，都被这压抑的气氛弄得小心翼翼。

小谦霖醒了，退了烧的他精神看起来好了一些，但依旧虚弱。他睁着那双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外间陌生的妈妈和明显处于低压状态的爸爸，不敢像昨天那样再轻易开口呼唤，只是小口小口地喝着护士喂的温水，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安和困惑。

早餐被准时送来，精致的餐点摆放在小桌板上，却无人有多少食欲。

顾聿深草草吃了几口，便又拿起手机。苏晚意则完全没有胃口，只喝了几口黑咖啡，苦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心里。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顾聿深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公事公办的冷静：“你在佛罗伦萨的工作室和住处，我已经派人过去加强了安保。苏伯父那边也增派了人手，会很安全。”

苏晚意握着咖啡杯的手一顿，抬眼看他。他这是在……向她汇报安排？以一种近乎笨拙的方式，试图让她安心？

“谢谢。”她低声说，语气干涩。接受他的保护，让她感觉无比别扭，却又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目前最现实的选择。

“林薇薇昨天见的赵副局，名下有一家控股的医疗检验公司，承接部分公立医院的外包业务，权限不小。”顾聿深继续说着，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不断传来的信息上，眼神冰冷，“秦浩天以前资助过几个基因研究项目，后来因为伦理问题被叫停了，但一些核心数据和研究人员……下落不明。”

他将手机屏幕转向苏晚意，上面是一些复杂的资金流向图和几个模糊的人物档案。

苏晚意的心猛地一沉。基因研究？伦理问题？下落不明？这些词语联系在一起，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性。秦浩天盯上霖霖，不仅仅是为了报复顾聿深，还可能有着更可怕、更疯狂的目的！

“他到底想干什么？”苏晚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还不完全确定，但绝不能让他得手。”顾聿深收回手机，眼神锐利如刀，“我已经让人去查那几家有异常资金流入的私人医疗机构，尤其是他们的实验室和血库。在这期间，你和霖霖，绝对不能离开我的视线范围。”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但这一次，这种强势背后，不再是单纯的占有欲，而是混入了沉重的责任和显而易见的担忧。

苏晚意沉默了。她知道，这不是商量，而是目前唯一的方案。她看了一眼里间正乖乖让护士量体温的孩子，那个小小的、脆弱的存在，竟然是如此巨大阴谋的风暴眼。

一种奇异的、被迫的同舟共济感，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他们是彼此最厌恶的人，却因为共同的血脉和外部迫近的危险，被捆绑在了同一艘船上。

上午，医生过来详细检查了顾谦霖的情况，确认骨髓移植初步成功，排异反应控制在预期范围内，但后续仍需严密观察和抗排异治疗，至少还需要住院两周以上。

这个消息让顾聿深紧绷的脸色稍缓，但眼中的凝重并未减少。时间越长，变数越多。

也许是察觉到父母之间气氛的微妙变化，也许是身体舒服了一些，小谦霖的胆子又稍微大了一点。护士离开后，他抱着一个柔软的玩偶，眼睛时不时地悄悄瞟向苏晚意，带着渴望，又不敢靠近。

苏晚意能感受到那目光，如芒在背。她强迫自己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其实是佛罗伦萨工作室助理发来的问候信息，问她什么时候回去，有几件修复的活儿客户在催了。她看着那些信息，只觉得恍如隔世。

最终，还是孩子先忍不住了。他小声地、试探性地咳嗽了一下。

顾聿深和苏晚意同时看向他。

小谦霖立刻低下头，小手紧张地揪着玩偶的耳朵，声音细若蚊蚋：“……爸爸……那个……拼图……”他指了指柜子上的一盒新的儿童拼图，是昨天顾聿深让人买来给他解闷的。

顾聿深刚要起身去拿。

苏晚意却不知怎的，几乎是下意识地，先一步站了起来，走到柜子前，拿起了那盒拼图。

她的动作很突然，连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顾聿深也顿住了动作，看着她。

小谦霖抬起头，大眼睛里瞬间迸发出惊喜和期待的光芒，紧紧盯着她手里的盒子。

苏晚意拿着那盒色彩鲜艳的拼图，感觉有千斤重。她僵硬地走到床边，将盒子放在小桌板上，却没有打开，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难道要她坐下来，陪他玩拼图？像一对正常的母子那样？

她做不到。

孩子眼中的光芒，因为她的迟疑和僵硬，一点点黯淡下去，小脑袋又垂了下去，长长的睫毛掩盖住失望。

顾聿深在一旁看着，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紧了。他走上前，默不作声地打开拼图盒子，将碎片倒出来，然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开始默默地拼起来。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处理商业文件时迅疾如风，此刻摆弄这些小小的碎片，却显得有些笨拙，甚至有点滑稽。

小谦霖的注意力被父亲吸引，慢慢靠了过去，小声地指点着：“这块……蓝色的……是天空……”

顾聿深“嗯”了一声，按照儿子的指点，将一块碎片放上去。

苏晚意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幕。高大冷峻的男人，蜷坐在儿童病床边，低着头，耐心地（甚至有点狼狈地）陪着瘦弱的儿子玩着幼稚的拼图。阳光透过窗户，在他们身上镀上一层模糊的光晕。

这幅画面，奇异地将冰冷、威胁和一丝微不足道的温情扭曲地融合在一起。

她的心口，某个地方，像是被极其细微地触动了一下，酸涩难言。

她最终没有加入他们，只是重新坐回了远处的沙发上，像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但这一次，她看着那对父子，目光不再全是冰冷和抗拒，还多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的茫然。

脆弱的联盟已然形成。

在共同的敌人和需要保护的孩子面前，过往的仇恨和隔阂被迫暂时搁置。

但这被迫的同舟共济，又能维持多久？

窗外的雾霾依旧浓重，隐藏着未知的风险和叵测的人心。

夜雾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