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言灼心

病房里间的抽泣声，像细小的针，持续不断地刺穿着外间凝滞的空气。那不是一个孩子放声的哭闹，而是一种压抑的、委屈的、仿佛连哭泣都不敢理直气壮的呜咽，听得人心脏揪紧。

苏晚意背对着里间，身体僵硬得像一座石雕。她强迫自己不去听，不去想，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与顾聿深冰冷的对峙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压制住心底那丝不该有的、却疯狂滋长的酸楚。

顾聿深的脸色难看至极。孩子的每一声抽噎，都像是在鞭挞他的灵魂。他看了一眼苏晚意决绝的背影，又听着里间儿子无助的哭声，一种前所未有的焦灼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终于无法再忍受，猛地转身，大步走向里间病房。

病床上，小小的顾谦霖蜷缩在白色的被子里，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和哭得通红、挂满泪珠的小脸。他看到父亲进来，像是找到了唯一的依靠，伸出小手，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哀求：“爸爸……呜呜……妈妈……是不是……不喜欢霖霖？”

顾聿深的心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他俯身，用尽可能轻柔的动作，想将儿子抱起来安慰。

然而，小谦霖却罕见地挣扎了一下，躲开了父亲的怀抱。他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那双像极了苏晚意的清澈眼眸此刻盛满了巨大的困惑和受伤，他望着门口方向——虽然被屏风挡住，但他知道妈妈就在外面——用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的童音，问出了一个足以让所有成年人灵魂震颤的问题：

“爸爸……”

“妈妈不爱我……”

“为什么要生下我？”

“为什么……生了我又不要我……”

“为什么……现在来了……又要走……”

五岁的孩子，词汇量有限，逻辑简单，却用最直白的话语，精准地撕开了所有成年人用利益、算计、仇恨和伤痛包裹的华丽外壳，露出了底下最血淋淋、最不堪的核心。

为什么要生下我？

生了为什么不要我？

来了为什么又要走？

每一个“为什么”，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顾聿深的心上，也穿透屏风，重重砸在苏晚意的脊背上！

苏晚意猛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勉强抑制住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呜咽。孩子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留下滋滋作响的焦痕。

她为什么生下他？因为被迫。

她为什么不要他？因为恨他的父亲，因为无法面对那段屈辱。

她为什么来了又要走？因为……她无法爱他，无法面对他。

这些答案，每一个都如此丑陋，如此不堪，如何能说给一个五岁的、刚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孩子听？

顾聿深被儿子问得哑口无言，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痛得无法呼吸。他看着儿子那双纯净却盛满痛苦的眼睛，所有精心构筑的防御、所有商场上运筹帷幄的冷静，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砂纸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能说什么？告诉他大人的世界充满肮脏的交易和强迫？告诉他他的出生源于一场算计和掠夺？

“妈妈……”小谦霖得不到父亲的回答，泪水流得更凶，他忽然朝着屏风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哭喊着问出了最绝望的一句：

“妈妈……是不是霖霖不乖……”

“是不是……霖霖生病……惹妈妈生气了……”

“霖霖会很乖……霖霖以后都不生病了……”

“妈妈……别不要我……呜呜呜……”

孩子的逻辑简单而残忍，将所有的过错都归咎于自己。他认为是因为自己不够好，因为生病，才让妈妈不喜欢，才让妈妈要离开。

这句带着彻底自我否定和卑微乞求的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苏晚意再也无法站立，她猛地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指甲深深抠进掌心，全身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恨顾聿深，恨那段过去，可她从未想过……要让孩子来承受这一切！她可以厌恶他的来历，可以抗拒母亲的身份，可她怎么能……怎么能让一个无辜的孩子，觉得自己不被爱是因为自己的错？！

顾聿深猛地将哭得几乎喘不上气的儿子紧紧搂进怀里，大手颤抖着轻拍他的后背，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不是……霖霖没有不乖……霖霖很好……是爸爸不好……是爸爸的错……都是爸爸的错……”

他一遍遍地重复着，像是在安慰儿子，更像是在诅咒自己。

屏风内外，两个大人，被一个孩子最纯粹的痛苦和质问，击得溃不成军。

小谦霖在父亲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小小的身体因为剧烈的抽泣而不断颤抖，嘴里还反复喃喃着：“要妈妈……霖霖要妈妈……”

苏晚意听着那一声声绝望的哭喊，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要跟着一起碎裂了。

她一直以为，逃离就是解脱。可她从未想过，她的逃离，会对另一个生命造成如此深刻的伤害。那个她试图抹去的“错误”，不是一个符号，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会哭会笑、会因为她不要他而心碎的孩子。

一直以来的坚持、恨意、自我构建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在这个孩子最原始、最无助的痛苦面前，开始寸寸崩裂。

她该怎么办？

留下？意味着每日面对这个时刻提醒她屈辱过去的孩子，意味着重新卷入顾家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意味着她可能永远无法真正获得内心的平静。

离开？听着那哭声，她如何能迈得动脚步？如何能背负着这样一个孩子绝望的眼神和“妈妈不要我”的认知，回到佛罗伦萨假装一切从未发生？

孩子的哭声，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海啸，将她彻底困在了这片名为“过去”与“责任”的残酷礁石上，进退两难。

而顾聿深紧紧抱着儿子，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穿越屏风，望向那个剧烈颤抖的背影，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悔恨、痛苦，以及一丝……绝望的、微弱的希冀。

这场由孩子亲手点燃的“火葬场”，终于烧到了最灼心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