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小小的、方方正正的东西，塞进她手里。他的手冷得像冰。

“如果……如果我回不来，”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她，里面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的 intensity，“别记住我。忘记这一切。忘记我。”

贝尔娜摇头，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痛得无法呼吸。

“唱给我听，”他忽然要求道，声音沙哑得厉害，“就现在。那首歌。最后一次。”

这里并不安全，随时可能有人经过。但她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她无法拒绝的东西。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开口，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

“Alas my love, you do me wrong, to cast me off discourteously...”

她唱着，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的脸在泪水中变得模糊不清。他极其专注地听着，仿佛要將每一个音符刻进灵魂里。

当她唱到“I have been ready at your hand, to grant whatever you would crave...”时，他猛地伸出手，用冰冷的手指紧紧握了一下她的手，力道大得几乎捏碎她的骨头，随即又像被灼伤一样迅速放开。

歌声在冰冷的空气中消散。

他后退一步，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令她心碎——有眷恋，有痛苦，有决绝，还有无尽的歉意。

然后他转身，大步离开，再也没有回头。灰色的军大衣下摆消失在废墟拐角，如同被暮色吞噬。

贝尔娜站在原地，寒风刮过她满是泪痕的脸，冰冷刺骨。她缓缓低下头，打开那个油布包。

里面是一本小小的、皮面磨损的笔记本，扉页上写着他的名字——欧文·施耐德。旁边，放着一枚略显陈旧的铁十字勋章。

战争终于在一九四五年的秋天结束了。

胜利的欢呼响彻伦敦街头，旗帜飘扬，素不相识的人们在街上拥抱、哭泣、跳舞。贝尔娜站在人群边缘，看着这一切，感觉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欢乐是他们的，她只感到一种无边的、冰冷的空虚。

她没有等来欧文。调往东线的部队，能回来的寥寥无几。没有确切的消息，没有死亡通知，什么都没有。只有沉默。他就像一滴水，蒸发在了东线那片广袤而残酷的土地上。

她履行了他的“要求”。她试图忘记。她继续生活，继续在康复医院里帮忙，用歌声安慰那些身体和心灵同样伤痕累累的人们。她搬了家，尝试着约会过一两个温和体面的男士，但总是很快结束。他们的眼神不对，声音不对，他们不是他。那座炸毁的剧院，她再也没有去过。

战后第三年，一个微凉的秋日傍晚，贝尔娜·霍林沃斯提着一个简单的行李袋，走出伦敦拥挤的市政孤儿院。她身边跟着一个瘦小的女孩，大约五岁，有着一头乱蓬蓬的棕色卷发和一双过于安静、带着惊惧的蓝眼睛。她叫艾薇，她的父母在一次 V-2 火箭的袭击中双双丧生。

这是贝尔娜收养的第三个孩子。

第一个是托马斯，四七年冬天带回来的，那时他刚满三岁，在废墟里被发现，身边是他已经死去的母亲。他有一头浅金色的柔软头发。第二个是利亚姆，来自利物浦，四八年夏天，他的父亲死在敦刻尔克，母亲没能撑过肺结核，他有一双灰蓝色的眼睛，总是紧抿着嘴唇，不爱说话。

加上现在的艾薇。小小的公寓里渐渐充满了孩子的声响——偶尔的笑声，更多的则是夜里的啜泣和噩梦惊醒的尖叫。

贝尔娜辞去了医院的工作，找了一份在家替人缝补浆洗的活计，方便照顾孩子。她依旧唱歌，哄孩子们睡觉时，唱轻柔的摇篮曲。但她不再唱《绿袖子》。那旋律被深深埋藏，连同那个油布包，一起锁在衣柜最深处的旧锡盒里。

日子在清贫和忙碌中流逝。孩子们渐渐长大，脸上的惊惧慢慢褪去，变得活泼，吵闹，会为了一块糖争吵，也会在雨天挤在窗边看外面的行人。托马斯性格温和，喜欢摆弄贝尔娜针线篮里的零碎。利亚姆则有些孤僻，但眼神敏锐，对数字表现出兴趣。艾薇是最黏贝尔娜的一个，像个小尾巴。

贝尔娜看着他们，心里有一种平静的酸痛。她给了他们一个家，遮风挡雨，而他们，用他们的存在，填满了她生命里那片巨大而寒冷的寂静。她从未结婚，邻居们有时会投来好奇或怜悯的目光，但她从不解释。她只是贝尔娜小姐，一个心善的、收养了三个战争孤儿的老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