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二年的一个下午,秋阳暖煦。托马斯和利亚姆在公寓唯一的那间小卧室里玩闹,试图够到衣柜顶层一个旧盒子,那里面放着一些贝尔娜不舍得丢掉的旧物,孩子们总觉得那里藏着宝贝。
“不行!妈妈说了不能乱动!”艾薇在一旁着急地跺脚。
“就看一眼!”托马斯踮着脚,利亚姆在下面推着他。
摇晃间,盒子猛地掉了下来,里面的东西哗啦一声散落一地——几条旧丝巾,几枚不再闪亮的胸针,一沓发黄的信纸……
还有一个小小的、用油布包裹着的东西,以及一个旧锡盒。锡盒的盖子被摔开了。
孩子们瞬间安静下来,看着散落的东西,有些不知所措。艾薇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捡起那个油布包和从锡盒里滚出来的两样东西——一枚黄铜子弹壳,和一小块深灰色的、粗糙的呢料碎片。
利亚姆则捡起了那本随之掉出的、皮面磨损的小笔记本。他好奇地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德语花体字,他看不懂。但本子里夹着的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一枚金属勋章,冰凉的,沉甸甸的,中心有一个卐字符号。
“这是什么?”托马斯凑过来,小声问。
贝尔娜听到动静,从外面的小厨房走进来。她看到地上散落的东西,看到利亚姆手里的笔记本和勋章,看到艾薇掌心的子弹壳和呢料,脸色瞬间苍白。
“妈妈!”艾薇举起手里的东西,怯生生地问,“这是什么?是谁的吗?”
贝尔娜走过去,没有责备,只是缓缓地蹲下身,从孩子们手中一样样接过那些物品。她的手指拂过冰冷的勋章,粗糙的呢料,光滑的弹壳,最后落在那本笔记本磨损的封皮上。
窗外,秋日的阳光斜照进来,落在三个孩子仰起的脸上。
那一刻,贝尔娜的目光逐一掠过孩子们的眼睛——托马斯那双清澈的、矢车菊般的蓝色眼睛;利亚姆那双在光线变幻下有时灰有时蓝的眼睛;艾薇那双带着点儿灰绿色调的、安静的蓝色眼睛。
一幅画面猛地撞进她的脑海:废墟里,那个穿着灰色军大衣的男人,用沙哑的声音恳求她别停下歌声,阴影模糊了他的面容,唯有那双抬起望过来的眼睛,在昏暗中折射着破碎的光——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是变化莫测的、带着灰蓝绿调的……北海上空的颜色。
她猛地用手捂住了嘴,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过她已不再年轻的脸庞。
孩子们吓坏了,围拢过来,抱着她:“妈妈?妈妈你怎么了?我们错了,我们再也不乱翻了……”
贝尔娜说不出话,只是用力摇着头,将三个孩子紧紧搂进怀里,抱得很紧很紧。她颤抖的手指抚过托马斯金色的软发,掠过利亚姆抿紧的嘴唇,最后停在艾薇柔软的棕色卷发上。
她终其一生没有嫁人。
原来,她早已用另一种方式,守住了那个在战火纷飞中做出的、沉默的承诺。她答应过他,如果他不回来,就忘记他。
她“忘记”了他。
然后,她找到了三双和他的眼睛颜色一样的孩子,把他们带回家,把所有的、未能给予他的爱与温柔,都倾注在了他们身上。
旧锡盒被重新收好,放回了衣柜深处。孩子们似乎隐约明白了那些东西代表着一段妈妈不愿触碰的悲伤往事,不再追问。
岁月流淌。孩子们长大了,离开了,有了自己的家庭和生活。公寓里又重新只剩下贝尔娜一个人。
很多年后的一个宁静的午后,阳光温暖。已经很老很老的贝尔娜·霍林沃斯坐在窗边的摇椅里,身上盖着一条柔软的旧毯子。她的头发全白了,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布满了皱纹,但神情平和。
窗台上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三个孩子成年后与她合照。他们都有着蓝色的眼睛,或深或浅。
她的呼吸很轻,很慢。午后的风拂过窗帘,带来远处模糊的市声。
在意识逐渐模糊的边界,她仿佛又听到了遥远的炮火声,闻到了废墟中灰尘与死亡的气息。然后,一切杂音褪去,只剩下一缕清澈而忧伤的旋律,从记忆深处浮现,越来越清晰。
是《绿袖子》。
在那旋律中,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炸毁的剧院,那个站在阴影里、端着枪、手指颤抖的年轻德国军官。他的面容从未如此清晰,那双灰蓝绿色的眼睛望着她,不再有痛苦和挣扎,只有一片温柔的、深沉的平静。
老去的贝尔娜嘴角,缓缓浮现出一丝极轻极淡的微笑。
她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喃喃低语,仿佛哼唱着那首古老的歌谣最后的词句:
“I have been ready at your hand... to grant whatever you would crave...”
声音渐渐低下去,终不可闻。
午后的阳光里,尘埃安静地飞舞。摇椅停止了晃动。
一片永恒的寂静,温柔地笼罩了她。这一次,歌声真的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