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们开始能找到一些极其短暂的机会，说上几句话。地点总是在废墟深处，无人经过的断墙后，或是日落时分阴影迅速爬升的荒废庭院。交换的东西也不再仅仅是物资和信息。

他给她带来一本边角磨损的诗集，海涅的，德语原文。她认出扉页上有某个犹太图书馆的印章，但什么都没问。她则在某次见面时，为他唱了一首很短很轻的舒伯特《小夜曲》，歌声被压得极低，仿佛只是唇齿间的一次呼吸。

他听着，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军大衣上一颗快要脱落的纽扣。她唱完后，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我父亲以前不喜欢我听这些。他说音乐软化意志。”他嗤笑一声，短促而苦涩，“现在我不知道，是坚硬的意志杀了更多人，还是软化的心能拯救什么。”

她告诉他救护站里那个失去一条腿的年轻士兵昨天死了，之前一直喊着妈妈。他则告诉她，他手下一个小伙子，才十九岁，来自巴伐利亚的农场，上周被狙击手打死，死前口袋里还揣着家乡未婚妻的照片。

他们分享这些碎片，这些痛苦的见证，像是在共同承担一种重量，又像是在这片道德的废墟上，艰难地确认着彼此身上尚未完全泯灭的人性。

一次罕见的、相对安全的午后，他们在一座被炸毁的教堂偏厅里。阳光透过没有玻璃的玫瑰花窗窟窿，投下五彩斑斓的光斑，照在满是灰尘的长椅和倒塌的圣像上。他们并排坐在一条破旧的长椅上，中间隔着一人的距离。

贝尔娜轻轻哼着那首《绿袖子》，旋律在空旷的残破空间里低回。

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欧文。我的名字。”

贝尔娜停住哼唱，看向他。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告诉她名字。

“贝尔娜。”她也低声说，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尽管他可能早已知道。

“贝尔娜，”他重复了一遍，发音有些异样，但异常认真。他转过头看她，灰色的眼睛在彩色光斑下显得有些不同，“如果……如果有一天，这一切结束了。如果我能……”

他的话没有说完。一声遥远的爆炸闷响传来，震得脚下的地面微微颤动，灰尘簌簌地从头顶落下。

他猛地停住，眼神瞬间恢复了军人特有的警惕和冷硬，那个短暂的、流露软弱的瞬间消失了。他站起身：“我得走了。”

期望是奢侈品，他们负担不起。未来是迷雾，他们看不穿。所能拥有的，只有当下这个瞬间，这个在毁灭的教堂里，被彩光笼罩的、充满尘埃的寂静片刻。

最后一次见面，来得毫无征兆。

那是一九四四年的深秋，风已经变得刺骨。他找到她时，天色已近黄昏，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他的脸色异常苍白，眼下有浓重的阴影，整个人像是被拉紧到极致的弓弦。

“我要走了，”他没有寒暄，直接说道，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很快，“调令。东线。”

两个字，像冰锥刺入贝尔娜的胸膛。东线。那里是绞肉机，是地狱的代名词。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