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极低地开口,眼睛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他们肢解了巴赫。用秩序之名,扼杀所有情感。”
贝尔娜停下脚步,惊讶地看向他。这是一个军官不该有的言论,尤其对着一个敌国的平民。
他似乎也意识到失言,嘴唇立刻紧紧闭上,下颌线重新绷紧,恢复了那种冷漠的防御姿态。
但那句话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贝尔娜心里漾开圈圈涟漪。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不仅仅是一个穿着灰色军装的敌人。
又一次空袭后的夜晚,贝尔娜离开救护站时已是深夜。城市的电力系统时好时坏,街道一片漆黑,只有远处燃烧的建筑投来摇曳不定的火光,像地狱的入口。她抄了近路,穿过一个被炸得半毁的小公园。
脚步声从身后响起,很重,是军靴的声音。而且不止一个人。夹杂着粗鲁的、带着醉意的德语笑声。
贝尔娜的心缩紧了,加快了脚步。身后的脚步声也加快了,笑声更近,带着不怀好意的意味。
她几乎要跑起来,但恐惧让双腿发软。公园的废墟在黑夜里显得狰狞可怖,找不到可以藏身或求助的地方。
就在那只手几乎要抓住她肩膀的瞬间,一声冰冷的呵斥从侧方炸响。
那几个跌跌撞撞的士兵猛地站住。
贝尔娜惊恐地回头,看到欧文从一棵被炸得只剩主干的大树阴影里走出来。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睛里结着冰。他用德语快速而严厉地说了些什么。那几个士兵似乎有些不服,嘟囔了几句,但在他的目光逼视下,最终悻悻地行了个礼,摇摇晃晃地走了。
公园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寂静得可怕。远处火光跳跃,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
“你不该在夜里独自行走。”他先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哑。
“工作……刚结束。”贝尔娜的声音还在发抖。
他沉默了片刻,说:“我送你一段。”
这不是提议,更像是命令。他没有看她,率先迈开步子,保持着几步的距离,走在她侧前方。一路无话。只有两双脚步踩在碎砖瓦上的声音,他的沉重,她的轻悄。
一直走到她能看见住处门口那盏昏暗的煤油灯的光晕。
他停下脚步。“就到这里。”
贝尔娜也停下来,犹豫着,低声说:“谢谢。”
他似乎微微顿了一下,然后,很慢地,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递过来。那是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黑巧克力。
“给你了。”他的语气生硬,几乎有些粗鲁,仿佛这不是馈赠,而是一件令人不悦的任务。
贝尔娜愣住了,没有接。巧克力在战时是极其稀缺的东西。
见她不接,他像是受了侮辱,猛地要收回手。
“为什么?”贝尔娜脱口而出,“为什么……做这些?”
他的手停在半空。远处的火光照亮他侧脸的一瞬,贝尔娜似乎看到他灰色眼睛里闪过某种极其复杂的东西,痛苦,挣扎,还有深切的厌倦。
“因为……”他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声淹没,“在那座剧院里……你让我想起,人原本应该是什么样子。”
说完,他猛地将那块巧克力塞进她手里,转身大步离开,军大衣的下摆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像被黑暗吞没。贝尔娜握着那块带着他体温的、微微变形的巧克力,站在清冷的夜风中,久久没有动弹。
战争进入第四个年头,像一头疲惫却不肯倒下的巨兽,喘息着,仍在无情地吞噬生命。四四年的春天来得迟暮,空气中依旧弥漫着铁锈和绝望的气息。见面变得愈发困难,也愈发危险。每一次短暂的相遇,都像偷来的时光,浸染着无法言说的紧张和深切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