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吸了一口充满尘埃的空气,再次开口。
“Greensleeves was all my joy...” 她的声音这一次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但依旧清澈,甚至比之前更加柔软,更加悲伤,像是在讲述一个古老而心碎的故事。
她唱完了整段。歌声停止后,废墟里只剩下更深的寂静。
她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站着,听着身后的动静。沉重的靴子踩在瓦砾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走了过来,很慢,每一步都犹豫而沉重。
他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再次停住。她能听到他压抑的、不太平稳的呼吸声。
很长的沉默。
然后,是布料摩擦的细响,似乎是他抬手擦拭了什么。接着,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逐渐远离。他没有说再见,没有说谢谢,什么都没有。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废墟之外,贝尔娜才猛地吐出一口一直憋着的气,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她缓缓转过身,身后空无一人,只有倒塌的舞台和沉默的座椅。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废墟里一个短暂而离奇的幻梦。
然而不是幻觉。在她刚才站立处不远的一块残破的水磨石地面上,躺着一小块深色的、粗糙的织物,像是从军大衣内衬里匆忙撕下的。旁边,一枚小小的、冰冷的金属物在尘埃中半掩着——那是一枚子弹壳,黄铜质地,顶端有些凹陷。
贝尔娜走过去,弯腰将它们捡起。织物粗糙扎手,带着一丝烟草和汗水的陌生气味。弹壳则冰凉刺骨,沉甸甸地压在她的掌心。
她握紧这两样东西,抬起头,望向穹顶那个巨大的破洞,灰色的天空正一点点暗沉下去。战争仍在继续,死亡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但在此刻,在这片埋葬了艺术与美的废墟里,某种极其脆弱、极其危险的东西,无声无息地抽出了细芽。
她最终将那块小小的深色呢料和那枚黄铜弹壳放进了一个旧锡盒里,盒子里原本装着几枚 spare 的歌剧演出用的廉价假珠宝。锡盒被塞在衣柜最深处,上面压着几件旧毛衣,像是要埋葬一个不该被记住的秘密。
战争的车轮碾过一九四二年的寒冬,进入四三年更为酷烈的春夏。伦敦的废墟越来越多,天空中的轰鸣与警报声成了永无止境的背景音。配给越来越苛刻,人们脸上的疲惫和麻木也日益深刻。
贝尔娜没有再刻意去那座炸毁的皇后剧院。那不是个该常去的地方,尤其对于一个独身的年轻女人而言。她在一处临时救护站帮忙,用她那双本该呵护着用于歌唱的喉咙和双手,去清洗绷带,擦拭伤员的身体,有时,在他们痛得无法忍受时,为他们低声哼唱几句。她的歌声常常能带来片刻奇异的宁静。
她又一次遇见他,是在救护站外。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她正将一盆血水泼进街边的排水沟,直起身,就看见一队德国兵押送着什么从街口经过。雨水打湿了他的灰色军大衣肩章,颜色更深,衬得他的侧脸线条更加冷硬。他似乎察觉到注视,目光扫过来。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交。
贝尔娜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躲回救护站的门内。但他的目光里没有威胁,没有审视,甚至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像这伦敦的雨,冰冷而绵长。他只是极快、几乎无法察觉地在她脸上停顿了一下,随即漠然地转了回去,跟着队伍走远,踩过泥泞的路面,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很快被雨水灌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