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废墟在黄昏里喘息,硝烟与尘土是这座城市挥之不去的裹尸布。碎砖烂瓦堆积成畸形的山丘,断裂的钢筋像暴露的肋骨,刺向灰蒙蒙的、永不开晴的天空。空气里是混杂的气味,潮湿的霉烂、东西烧焦后的糊苦,还有那若有若无、一旦察觉便无法忽略的甜腥——那是死亡缓慢腐败的味道。
贝尔娜·霍林沃斯穿行其间,裙摆拂过粗糙的水泥碎块,留下灰白的印痕。她手里拎着一个半空的布袋,里面是配给的黑面包和一点点脱水蔬菜。她走得很稳,对脚下的坎坷和四周触目的荒凉早已习惯,那双曾只望向歌剧院包厢顶层雕花的眼睛,如今平静地丈量着残垣断壁的尺度。
她拐过街角,停住了。
原本矗立着宏伟的皇后剧院的地方,现在是一个巨大的、被撕裂的伤口。舞台的猩红绒毯被烧得只剩边缘焦黑的残片,悬吊布景的绳索无力地垂落,几排猩红和镀金包边的座椅奇异地保存下来,蒙着厚厚的白灰,像一排排沉默的观众,等待着永不再开的幕布。穹顶洞开,雨水和炮弹曾从这里长驱直入,此刻漏下黄昏最后一点稀薄的光。
一种熟悉的绞痛攫住了贝尔娜的心脏。她站了一会儿,然后,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拨开一根斜刺出来的木头,踩着吱嘎作响的瓦砾,走了进去。
废墟内部有一种被巨大暴力碾压后的寂静。她走到原本大概是乐池前方的地方,站定。远处传来零星的车声人语,更显得此处空旷死寂。
她张开嘴,极轻地,试了几个音。干涸的喉咙起初有些滞涩,但很快,一股清泉般的力量涌了上来。是《绿袖子》。不是歌剧院里那些需要饱满胸腔共鸣支撑的咏叹调,而是一首古老的、忧伤的英格兰民谣。她的声音起初很低,如同耳语,抚过每一道伤痕累累的墙壁,缠绕着每一根扭曲的金属。
歌声渐渐响亮,纯净,带着一种几乎不属于这个破碎世界的穿透力。它在废墟的穹窿下盘旋、上升,每一个音符都清澈冰凉,像泪水,又像祈祷。她闭着眼,唱得专注,仿佛眼前不是毁灭,而是那排着丝绒座椅、灯火辉煌的往昔。灰尘在光束里缓慢漂浮,伴着她的歌声舞蹈。
她沉溺在旋律里,几乎忘了时间,忘了战争,忘了饥饿。
直到最后一个音符即将消散在稀薄的空气中。
一声轻微却刺耳的碎砖滚动声从她身后响起。
贝尔娜的歌声戛然而止,眼睛猛地睁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她急速转身。
一个身影,高大,穿着深灰色的军大衣,站在一段断裂的楼梯投下的阴影里。他端着一把步枪,枪口微微下沉,指向地面。但吸引贝尔娜目光的,不是那支枪,而是握枪的手——它在无法抑制地、剧烈地颤抖。那颤抖如此猛烈,几乎要让他握不住武器。
阴影模糊了他的面容,只能看清一个硬朗却紧绷的下颌轮廓。
死寂。只有风声穿过废墟的孔隙,发出呜咽。
贝尔娜屏住呼吸,血液冰凉。德国人。一个落单的、带着武器的德国军官。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左右,寻找任何可以充当武器或逃生的路径,心脏跳得又重又快,撞得肋骨生疼。
那阴影里的男人动了一下。他似乎想向前迈步,却又钉在原地。然后,一个极其沙哑、像是被粗砂纸磨过无数次的声音响起来,说的是英语,带着沉重的口音,却异常清晰:
“别…别停下。”
贝尔娜愣住了,无法理解。
那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痛苦的恳求,颤抖从他的手蔓延到了嗓音里:“求求你…别停下。我母亲…她过去常唱这首歌。”
时间仿佛凝固了。贝尔娜看着他颤抖的手,听着那破碎的、充满异样情绪的恳求,敌意和恐惧仍在血管里尖叫,但另一种更深沉、更陌生的东西,悄然探出头。她看到了他军大衣肩章上的灰尘,看到他站姿里无法掩饰的疲惫,甚至在他阴影下的眼窝里,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