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波宅邸的压抑，像一层厚厚的、浸透了煤灰的幕布，沉沉地笼罩着一切。百合子在佛堂的抄经声，冬子在绣架前的沉默，都成了这幕布上无声的纹路。日子一天天过去，麻木而冰冷，仿佛没有尽头。

一个寻常的午后，百合子被允许外出，前往若松港一家名为“墨樱斋”的旧书店。这是斯波纯一难得的“恩典”——允许她购买些“陶冶性情”的书籍，或许是为了彰显他对“华族妻子”的“尊重”，或许只是觉得这无伤大雅，如同给笼中鸟一根磨喙的枯枝。

“墨樱斋”坐落在港口一条僻静的小巷深处。门脸不大，木质的招牌被海风和岁月侵蚀得有些斑驳。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旧纸张、油墨和淡淡霉味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光线有些昏暗，高高的书架挤满了狭窄的空间，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旧书，从泛黄的和歌集到褪色的西洋画册，琳琅满目，却带着一种被时光遗忘的落寞。

店主是个年轻的男子，约莫二十出头，穿着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学生装，鼻梁上架着一副圆框眼镜。他正踮着脚，费力地整理着书架顶层的书籍。听到门响，他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温和而略显腼腆的笑容。

“欢迎光临。”他的声音清朗，像初春融化的溪水，在这沉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悦耳。他叫清涧，是京都帝国大学的学生，假期回来帮年迈的祖父看店。

百合子微微颔首，目光在书架上逡巡。她很久没有置身于如此多的书籍之中了。指尖拂过那些或粗糙或光滑的书脊，一种久违的、带着暖意的悸动，悄然从心底深处苏醒。

清涧似乎看出了她对书籍的珍视。他没有过多打扰，只是安静地在一旁整理，偶尔轻声介绍一两本他认为值得一看的书。他的谈吐文雅，见解独到，带着一种未经世故磨砺的书卷气，却又有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和理想主义的光芒。

百合子挑选了几本古籍和诗集。在清涧为她打包时，他犹豫了一下，从柜台最底下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本用深蓝色粗布包裹的书册。他压低声音，神情变得严肃而郑重：

“夫人…这本…或许您愿意看看？”他轻轻掀开布角，露出一本没有封面、纸张粗糙的油印小册子。标题是手写的，墨迹清晰而有力：《论战争阴影下的平民苦难》。

百合子心头猛地一跳！这是禁书！军部明令禁止传播的反战言论！她下意识地看向门口，手指微微蜷缩。

清涧看出了她的紧张，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知道这很危险。但…总得有人记得真相，记得那些被炮火和谎言掩盖的声音。夫人您…气质沉静，目光清澈，我想…或许您能理解。”

百合子看着清涧镜片后那双清澈而炽热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一种她几乎已经遗忘的东西——对真理的执着，对苦难的悲悯，对不公的愤怒。她沉默片刻，然后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本沉甸甸的小册子，迅速藏入宽大的和服袖袋深处。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纸张，竟感到一丝灼热。

“谢谢。”她轻声说，声音有些干涩。

清涧松了一口气，脸上重新露出温和的笑容。他拿出一本装帧精美的西洋诗集，递给百合子：“这个，送给您。惠特曼的《草叶集》。愿自由的诗句，能为您带来一丝慰藉。”

百合子接过诗集。封面是深绿色的，印着舒展的草叶图案。她翻开扉页，一股新鲜的油墨香钻入鼻腔。里面是惠特曼歌颂自由、生命和民主的诗句，字字句句，像惊雷一样在她沉寂已久的心湖中炸开。

回到斯波宅邸，百合子将那本禁书小心翼翼地藏在了佛堂佛像底座下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里。每一次触碰那粗糙的纸张，她都感到一种隐秘的紧张和一种久违的、活着的真实感。

几天后，清涧以“送书”的名义，再次拜访斯波宅邸。这次，他带来了几本适合初学者的国文识字课本。他恭敬地向斯波纯一（恰好在家）行礼，说明来意是“应夫人之请，送些启蒙读物”。

斯波纯一正忙于矿务文件，只随意瞥了一眼那些书，见是些无害的识字课本，便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百合子自行处理。

百合子带着清涧来到佛堂旁的偏厅。冬子也被叫了过来。她怯生生地站在门口，不敢进来。

“冬子，进来吧。”百合子温和地招呼她。

冬子迟疑地走进来，低着头，绞着衣角。

清涧看到冬子，脸上露出友善的笑容。他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拿出识字课本，翻开第一页，指着上面简单的假名，用清晰而耐心的声音开始讲解。

他的声音很温柔，像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冬子起初很紧张，头都不敢抬。但清涧的讲解很有趣，他不仅教认字，还会讲一些字背后的故事，或者联系生活中的事物。慢慢地，冬子抬起了头，大眼睛里那层惯常的怯懦和麻木，渐渐被一丝好奇和专注所取代。她小心翼翼地跟着清涧的发音，小手指在书页上笨拙地描画着。

百合子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清涧年轻而专注的侧脸上，洒在冬子微微泛红的小脸上。佛堂里常年弥漫的线香气息，似乎也被这温暖的阳光和清朗的声音冲淡了些许。她手中捧着那本惠特曼诗集，指尖轻轻摩挲着书页。那些歌颂自由和生命的诗句，仿佛在她心中低语，唤醒了一些沉睡已久的东西。

清涧的拜访渐渐多了起来。每次都以“送书”、“请教古籍”等名义，斯波纯一忙于矿务，并未在意。百合子也小心地安排着，让冬子有机会跟着清涧学习。

在一次清涧离开后，百合子去探望冬子。推开房门，却看见冬子没有像往常一样对着嫁衣发呆，而是坐在窗边，手里捧着一本小小的册子，正看得入神。她的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百合子走近一看，那是一本简易的医学常识画册，上面画着人体的骨骼、器官，还有一些简单的草药图。画册的扉页上，用清秀的字迹写着：“赠冬子小姐，愿知识如良药。清涧。”

“这是…？”百合子轻声问。

冬子吓了一跳，慌忙想把书藏起来，但看到是百合子，又放松下来，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是…是清涧先生上次带来的。他说…是朋友托他转交的…一位学医的朋友…”

百合子心中了然。她想起清涧上次离开时，确实提到他有个在京都医学院读书的好友，最近在若松港的诊所实习。看来，这位“学医的朋友”，对冬子颇为关心。

几天后，斯波纯一偶感风寒，咳嗽不止。他向来不信西医，但这次咳得厉害，百合子便提议请港口新来的那位年轻医生看看。斯波纯一不耐烦地同意了。

来的是个清瘦的年轻人，穿着整洁的白大褂，提着药箱。他自我介绍叫岸本，是京都医学院的实习生。他举止沉稳，眼神温和，检查时动作轻柔而专业。

在为斯波纯一听诊时，岸本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站在角落的冬子。冬子也正看着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冬子迅速低下头，脸颊飞起两朵红云。岸本的眼神也微微闪动了一下，随即恢复了专业的神色。

百合子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瞬间的微妙。她看着岸本医生温和地询问冬子的近况（借口是了解家族病史），看着冬子低着头，声音细弱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回答。岸本临走时，还特意嘱咐冬子要注意保暖，饮食清淡，语气自然却透着关切。

百合子送岸本医生出门。在走廊转角无人处，岸本停下脚步，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小纸包，递给百合子，声音压得很低：“夫人…这是…一点润喉的甘草片，给…给冬子小姐。她…看着气色不太好。”

百合子接过纸包，看着岸本医生眼中那抹真诚的担忧和一丝藏不住的羞涩，心中了然。她点了点头：“谢谢岸本医生。有心了。”

岸本医生匆匆离去。百合子握着那包甘草片，指尖传来微温。她抬头望向窗外，庭院里那株移植的樱树，不知何时，竟悄然绽放了几朵早樱。粉白的花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虽然稀少，却带着一种倔强的生机。

墨樱逢霖。这压抑了十年的冰笼里，竟真的，悄然渗入了一丝温润的雨露。百合子感到心中那潭死水，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第七回·终）

第七回：墨樱逢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