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松港的空气,似乎比往日更加沉闷。海风裹挟着浓重的煤灰味,黏腻地贴在皮肤上,让人喘不过气。斯波宅邸里,那层无形的、压抑的平静,被一份报纸彻底撕裂。
清晨,斯波纯一坐在餐厅主位,慢条斯理地用着早餐。他习惯性地翻开当天的《九州产业报》。目光扫过头版头条时,他手中的银叉猛地顿住,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报纸头版,赫然印着触目惊心的标题:
《血泪矿坑!——直击三池煤矿童工炼狱》
署名:清涧
文章以冷静而犀利的笔触,详细描述了斯波矿业旗下三池煤矿南九号坑口骇人听闻的童工压榨现象:年仅七八岁的孩子,在狭窄、缺氧、随时可能塌方的坑道里,每天劳作十几个小时,搬运着远超他们体重的煤块;监工的皮鞭随时落下;食物是发霉的杂粮饼和咸菜;疾病、伤残、甚至死亡,如同阴影般笼罩着这些幼小的生命。文章还配发了几张模糊但极具冲击力的照片:瘦骨嶙峋的孩子蜷缩在煤堆旁,空洞的眼神,身上布满鞭痕和煤灰。
斯波纯一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捏着报纸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报纸在他手中被攥得皱成一团。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燃烧着狂怒的火焰,仿佛要将报纸烧穿!
“混账东西!”他猛地将报纸狠狠摔在桌上!杯盘震得叮当作响。“清涧?!那个书店的小子?!他活腻了!”
他霍然起身,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在餐厅里暴躁地踱步。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重而急促的笃笃声。他猛地停下脚步,对着侍立一旁、吓得脸色发白的管家吼道:
“去!立刻!把那个叫清涧的杂种给我抓来!还有!查!查清楚谁给他的胆子!谁给他的照片!查出来,一起收拾!”
管家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餐厅里死寂一片,只剩下斯波纯一粗重的喘息声。他抓起桌上的牛奶杯,狠狠灌了一口,却因为愤怒而呛得剧烈咳嗽起来。他抹了一把嘴,眼神阴鸷得可怕。
百合子在自己的房间里,也看到了那份报纸。是侍女阿薰偷偷塞给她的。当百合子看到“清涧”的名字和那篇血泪控诉的文章时,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她知道清涧的正义感,知道他内心的炽热,但她没想到他会如此决绝,如此不顾后果地将这一切公之于众!这无异于将一把锋利的匕首,直接捅向了斯波纯一的心脏,也捅向了整个斯波矿业帝国的根基!
她感到一阵眩晕。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她想起了佛堂佛像底座下那本深蓝色的禁书!清涧的这篇文章,会不会…会不会让斯波怀疑到她?!
她强压下心中的恐慌,匆匆走向佛堂。她必须确认那本书是否安全!
推开佛堂的门,一股熟悉的线香气息扑面而来。百合子快步走到佛像前,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摸索着底座下方那个隐秘的暗格。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暗格边缘时——
“你在找什么?”
一个冰冷、低沉、带着浓重怒意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在她身后响起!
百合子浑身剧震!猛地回头!
斯波纯一不知何时已站在佛堂门口!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光线,投下巨大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那双眼睛里燃烧着狂怒和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寒光!
他一步步走进来,皮鞋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每一步都像踩在百合子的心尖上。他停在百合子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眼神锐利如刀。
“佛堂…藏污纳垢的地方?”他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声音冰冷刺骨,“清涧那小子,胆子不小。他的文章,字字带血,句句诛心啊!”
他猛地弯下腰,一把抓住百合子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粗暴地将她拽开,然后伸出另一只手,猛地探向佛像底座!
“咔嚓!”一声轻响,暗格被他轻易地撬开!
那本深蓝色粗布包裹的禁书,赫然躺在里面!
斯波纯一拿起那本书,粗布包裹在他粗粝的手指间显得格外刺眼。他掂量了一下,然后猛地将包裹摔在地上!粗布散开,露出里面那本没有封面、纸张粗糙的油印小册子——《论战争阴影下的平民苦难》。
“哼!”斯波纯一发出一声极冷的嗤笑,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向脸色惨白的百合子,“好一个‘陶冶性情’!好一个京都华族的‘才女’!原来你天天躲在这佛堂里,抄的不是经,是反骨!是祸心!”
百合子浑身冰凉,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和粗暴的呵斥声。管家带着几个凶神恶煞的使番,押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是清涧!
他显然是被强行抓来的,身上的学生装被扯得凌乱,脸上带着擦伤,嘴角渗着血丝。但他那双眼睛,却依旧清澈明亮,燃烧着不屈的火焰,毫无惧色地迎向斯波纯一。
斯波纯一看到清涧,眼中怒火更炽!他猛地将手中的禁书摔在清涧脚下!
“小子!你好大的狗胆!”斯波纯一的声音如同野兽的低吼,“吃我的饭,砸我的锅?!写这些狗屁文章污蔑我?!说!谁指使你的?!是不是她?!”他猛地指向百合子。
清涧看了一眼地上的禁书,又看了一眼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百合子。他挺直了脊梁,声音清晰而坚定:“没有人指使!是我亲眼所见!是我良心所指!斯波纯一,你矿坑里的血债,罄竹难书!”
“良心?”斯波纯一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阵狂怒的冷笑,“好!好一个良心!我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良心在九州煤矿,值几个钱!”
他猛地一挥手,厉声喝道:“给我打!打到他说出同党为止!打到他知道什么叫规矩!”
几个如狼似虎的使番立刻扑了上去!沉重的皮鞭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抽在清涧单薄的身体上!
“啪!啪!啪!”
皮鞭撕裂布帛的声音,皮肉被抽打的声音,在寂静的佛堂里格外刺耳!清涧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颤,但他死死咬着牙,没有惨叫出声。他倔强地昂着头,眼神依旧死死盯着斯波纯一,充满了愤怒和鄙夷。
“住手!住手啊!”百合子失声尖叫,想要冲过去,却被斯波纯一粗暴地一把推开,踉跄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鞭子如同雨点般落下!清涧的背上、手臂上迅速浮现出一道道狰狞的血痕!鲜血染红了他破碎的学生装,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也溅到了那本散落在地的禁书上。
“说!还有谁?!”斯波纯一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
清涧咬紧牙关,嘴角的血沫不断涌出,却始终不发一言。他的目光扫过百合子,带着一丝歉意,更多的却是决绝。
斯波纯一怒极反笑:“好!骨头硬是吧?我看你能硬到几时!”他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光芒,“把他给我押下去!关进矿务所的地窖!好好‘伺候’!别弄死了,我要他活着,生不如死!”
使番们粗暴地架起已经有些站不稳的清涧,拖死狗一样将他拖了出去。地板上,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
佛堂里,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线香的余味,和令人窒息的死寂。
斯波纯一转过身,冰冷的目光再次落在百合子身上。他弯腰,捡起地上那本沾了清涧鲜血的禁书,塞到百合子颤抖的手中。
“你的‘书’。”他的声音如同寒冰,“拿好了。明天,我会让你亲手烧了它。烧干净点。否则…”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清涧被拖走的方向,意思不言而喻。
百合子捧着那本沾血的禁书,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指尖传来粘腻冰冷的触感,那是清涧的血。她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铅字如刀,刀刀见血。这佛堂的宁静,彻底被血与火撕碎。清涧的骨头再硬,也硬不过斯波纯一的铁鞭和权势。而她,这笼中的雀鸟,连悲鸣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第八回·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