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波宅邸的餐厅，宽敞得近乎空洞。长条餐桌铺着雪白的亚麻桌布，光洁如镜。银质刀叉在枝形水晶吊灯下，闪着冰冷的光。

百合子坐在斯波纯一的右手边。她面前摆着一份精致的牛排，配着烤蔬菜和奶油蘑菇酱。这是她提议的“西式晚餐”。她想，或许一点改变，能松动这冰封的氛围。

斯波纯一盯着盘子里的肉。他拿起刀叉，动作生硬。他切下一块，塞进嘴里。咀嚼着，眉头却越皱越紧。

他猛地将叉子拍在盘子上。“哐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餐厅里格外刺耳。

“这什么玩意儿？！”他声音粗粝，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半生不熟！嚼都嚼不烂！”

百合子心下一沉。她尽量保持平静：“这是牛排，五分熟。外面焦香，里面鲜嫩多汁…”

“鲜嫩？”斯波纯一打断她，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他指着那块肉，声音陡然拔高：“矿工！我矿坑里的工人！他们吃的什么？！”

他身体前倾，目光像淬了火的鞭子，狠狠抽在百合子脸上。

“他们吃的是糠！是杂粮饼子！是咸菜疙瘩！”他几乎是吼出来的，黝黑的脸膛因激动而泛红。“你倒好！坐在这金窝银窝里！吃这半生不熟的洋玩意儿？！”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光洁的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一把抓起自己面前的盘子！

“哐啷——！”

盘子连同那块只切了一刀的牛排，被他狠狠摔在地上！瓷片四溅！酱汁和肉块飞溅开来，污了雪白的桌布，也溅到了百合子素雅的裙裾上。

猩红的酱汁，在白裙上晕开，像一滩刺目的血。

百合子僵住了。裙摆上那点污渍，冰冷黏腻。餐厅里死寂一片。侍立一旁的使番们，头垂得更低了，大气不敢出。

斯波纯一胸膛起伏，喘着粗气。他瞪着百合子，眼神里是赤裸裸的愤怒和一种“你不知人间疾苦”的鄙夷。

“黑金堆起来的饭，你咽得下去？！”他声音低沉，却字字如刀，“矿工的血汗，就让你这么糟践？！”

百合子攥紧了餐巾。指尖冰凉。她看着地上狼藉的牛排，看着斯波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这顿西餐，成了他发泄的借口。成了他彰显自己“体恤”矿工、贬斥她“奢靡”的舞台。

她默默低下头。不再言语。任何解释，都是徒劳。

晚餐不欢而散。百合子回到自己房间，心绪难平。她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庭院里修剪得一丝不苟、却毫无生气的花木。

她想起冬子。那个总是怯生生的小女孩。

几天前，她悄悄塞给冬子一本精装的童话书。书页崭新，插图精美。冬子接过书时，大眼睛里瞬间亮起的光，像黑夜里的星火。

“谢谢…母亲大人…”冬子声音细弱，紧紧抱着书，像抱着稀世珍宝。她偷偷把书藏在了枕头底下。

百合子心里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至少，能给这孩子一点慰藉，一点对美好世界的想象。

然而，这点微光，也很快被掐灭了。

午后，百合子路过冬子房间附近。一阵压抑的抽泣声传来。她心头一紧，快步走过去。

推开虚掩的门，眼前景象让她血液几乎凝固。

冬子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墙角，哭得浑身颤抖。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掉了漆的旧布娃娃。

地上，散落着烧焦的纸页碎片。黑乎乎的，卷曲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焦糊味。

武雄，那个稍大些的养子，正叉腰站在房间中央。他手里还捏着半张没烧完的书页，上面依稀可见美丽的公主插画。

他脸上带着一种恶作剧得逞的、残忍的快意。

“哭什么哭！”武雄冲着冬子嚷道，“这种洋鬼子的破书！看了脏眼睛！”他用力将手里的残页扔在地上，还用脚碾了碾。

“继母给你的？”他转向门口脸色煞白的百合子，嘴角勾起讥讽的弧度，“您还真是…菩萨心肠啊！可惜，这家里，容不下您这尊‘洋菩萨’！”

“洋菩萨”三个字，他咬得极重。充满了恶意和嘲弄。

百合子看着地上焦黑的碎片，看着冬子绝望的眼泪，看着武雄那张写满刻薄的脸。

她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牛排的污渍还在裙上。童话书的灰烬散落在地。

斯波用“矿工吃糠”的怒吼，锁住了物质上的改变。武雄用一把火，烧毁了精神上唯一的慰藉。

这金丝笼里，连一丝微弱的善意，都容不下。

黑金饲鸟。饲的，不过是永远无法挣脱的锁链。

（第五回·终）

第五回：黑金饲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