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波宅邸的华丽，像一层冰冷坚硬的壳。百合子被困在这壳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回音。新婚的“惊喜”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窒息感。那个被亲生父亲称为“污点”的小女孩冬子，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百合子日渐冰冷的心上。

冬子总是很安静。她很少说话，那双大眼睛里总是盛满了怯懦和一种过早的、令人心疼的懂事。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或者蜷缩在客厅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抱着那个掉了漆的旧布娃娃，默默地看着这个不属于她的“家”。她像一只误入金丝笼的野雀，格格不入，瑟瑟发抖。

百合子无法忽视她。她看着冬子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旧洋装，看着她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过分纤细的手腕，看着她望向窗外时，眼中偶尔一闪而过的、对自由的渴望——那眼神，像极了曾经的自己。

一个念头在百合子心中悄然滋生，带着一丝微弱却倔强的光。她想起了京都那些新式的女子学校，想起了那些穿着整洁校服、捧着书本的女学生们。知识，或许不能立刻改变冬子的处境，但至少能给她一扇窗，让她看到笼外的世界，让她拥有一点对抗命运的底气。

她开始留意若松港附近的教育情况。打听之下，得知港口区新开了一所规模不大、但口碑尚可的教会女校，名为“圣光堂”。学费不算高昂，教授国文、算术、家政，甚至还有基础的英文和音乐课。百合子心中那点微光，渐渐亮了起来。

她精心挑选了几本从京都带来的、适合女童阅读的精装童话书和启蒙读物。书页崭新，散发着淡淡的油墨香。她将它们仔细包好，在一个午后，趁着斯波纯一外出巡视矿场，来到了冬子的小房间。

冬子正坐在窗边的小凳子上，对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发呆。看到百合子进来，她吓了一跳，像受惊的小鹿般猛地站起来，布娃娃掉在地上也不敢去捡，只是紧张地绞着衣角。

百合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放得轻柔，带着一丝安抚的笑意：“冬子，别怕。”她蹲下身，捡起布娃娃，轻轻拍掉上面的灰尘，递还给冬子。

冬子怯生生地接过娃娃，抱在怀里，大眼睛里依旧充满了警惕和不安。

百合子将包好的书放在冬子的小书桌上（那书桌几乎空无一物）。她解开包裹，露出里面色彩鲜艳、装帧精美的书册。

“你看，”百合子拿起一本封面印着美丽公主的童话书，声音温和，“这是书。里面有很多有趣的故事，还有很多漂亮的图画。你想不想…学着认字，读这些故事？”

冬子的目光瞬间被那些漂亮的封面吸引住了。她的大眼睛里第一次亮起了好奇的光芒，像黑暗中点燃的星火。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光滑的书页，又飞快地缩了回去，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

“我…我可以吗？”她的声音细若蚊蝇，带着难以置信的期待和一丝惶恐。

“当然可以。”百合子肯定地点点头，心尖泛起一丝酸涩的柔软，“只要你愿意学。我还可以…送你去学校。一个有很多女孩子一起读书、唱歌、学本事的地方。”

“学校？”冬子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大眼睛里充满了向往，“像…像哥哥们去的那种地方吗？”她指的是武雄和弱次郎，他们被斯波送去了一所昂贵的西式男校。

“嗯，”百合子微笑，“是专门给女孩子的学校。在那里，你可以认识新朋友，学很多有用的东西。”

冬子的小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带着希冀的笑容。她紧紧抱着布娃娃，用力地点了点头。

百合子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开始教冬子认最简单的假名。冬子学得很认真，小手指在书页上笨拙地描画着，眼神专注得令人心疼。百合子仿佛看到，一根纤细却坚韧的藤蔓，正试图从这冰冷的金丝笼底，顽强地向上攀爬，寻找一丝阳光。

然而，这微弱的希望之光，很快就被粗暴地掐灭了。

几天后，当百合子鼓起勇气，在晚餐桌上向斯波纯一提出送冬子去“圣光堂”女校的想法时，斯波纯一正用刀叉切割着一块半生的牛排。他闻言，手中的餐刀猛地一顿，在瓷盘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抬起头，浓黑的眉毛拧成一个疙瘩，黝黑的脸上瞬间布满了阴云。那双锐利的眼睛里射出毫不掩饰的嫌恶和恼怒。

“女校？”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咆哮的斥责，“送她去那种地方做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识字？哼！女子识字，就是招灾惹祸的根苗！”

他“啪”地一声将刀叉重重拍在桌上，震得杯盘叮当作响。他身体前倾，目光像冰冷的刀子一样剐在百合子脸上，也扫过旁边吓得瑟瑟发抖的冬子。

“女人家，学什么本事？识了字，心就野了！就想着那些不该想的事！”他声音里充满了鄙夷和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学学女红，懂点规矩，将来找个好人家嫁了，才是正经！送她去学校？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

百合子被他突如其来的暴怒和这番赤裸裸的歧视噎得说不出话。她脸色发白，手指紧紧攥着餐巾，指节泛白。她试图辩解：“可是…让她学点知识，总不是坏事…”

“不是坏事？”斯波纯一冷笑一声，打断她，“我告诉你什么是坏事！就是让她跟你一样，书读多了，脑子里装些不切实际的念头！不安分！想翻天！”他意有所指地瞪了百合子一眼，显然是将百合子身上那份沉静却难以驯服的气质，归咎于“书读太多”。

这时，坐在餐桌另一侧的长子武雄，脸上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神情。他放下叉子，用一种刻意模仿大人、却带着浓浓稚气和不屑的腔调，对着百合子说道：

“就是！继母大人，您就别瞎操心了。冬子妹妹以后能嫁个好人家就不错了，读什么书啊？您这么热心，是想学那些洋派太太，当个普度众生的菩萨吗？”他刻意加重了“继母大人”四个字，语气里充满了讥讽。

“洋派菩萨”！

这带着明显恶意和嘲弄的称呼，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百合子身上。她看着武雄，他脸上带着一种被斯波纯一耳濡目染的、过早的世故和冷酷。她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在这个家里，不仅斯波纯一用冰冷的铁链锁住了冬子的未来，连这个孩子，也早已被浸染，成了那铁链上冰冷的环节。

冬子早已吓得小脸惨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来。她抱着布娃娃，身体缩成一团，像一只被风暴吓坏了的小鸟。

百合子没有再争辩。她默默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面前那盘几乎未动的食物。华丽的餐厅，精美的餐具，昂贵的食物，此刻都变成了巨大的讽刺。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想为冬子挣开一条缝隙，却发现自己连触碰那冰冷铁链的资格都没有。斯波纯一的专制，武雄的讥讽，像两道无形的枷锁，死死缠住了她试图伸出的援手，也缠住了冬子那刚刚萌芽的、对知识的微弱渴望。

晚餐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结束。百合子回到自己那间同样华丽冰冷的卧室。窗外，是九州港口的沉沉夜色，远处矿山的灯火如同鬼魅的眼睛。她走到窗边，看到冬子房间的灯还亮着。她想象着那个小女孩，此刻或许正抱着那几本童话书，在昏暗的灯光下，偷偷地、贪婪地看着那些她可能还看不懂的图画，心中充满了被无情浇灭的失望和恐惧。

百合子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窗棂。铁链缠枝，枝欲展而不得。这金丝笼里的每一根链条，都冰冷刺骨，沉重得令人绝望。

（第四回·终）

第四回：铁链缠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