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轻鸢再次睁开眼时，周身是无边无际的混沌。
没有石屋的青藤，没有溪边的晨露，连万年前那半块蜜果干的甜意都消散得无影无踪。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月白裙的袖口垂落，指尖却再无草药的清香，只有一种漫过天地的、近乎虚无的澄澈。
“你来了。”
不是声音，更像一种共鸣，在混沌里漾开。云轻鸢转过身，看见一道模糊的光影，那是天道的具象，也是即将与她融合的存在。
“苍生为秤，万物为砣。”光影缓缓道，“你以小爱证大道，舍一己之私成全三界安宁，当承此位。”
云轻鸢想起很多事。想起灵犀台上漫天光点里，文砚辞撕心裂肺的呼喊；想起世王最后看她的眼神；想起自己握着月舞霓裳鞭倒下时，闻到的最后一缕桃花香——那是万年前荒林里，他发间别着的那朵半开的桃花。
那些画面像指间沙，流过她的意识，却没留下任何涟漪。没有疼，没有不舍，连曾经让她辗转难眠的愧疚，都化作了混沌里一粒微尘。
光影向她伸出手：“从此，无云轻鸢，只有天道。”
她抬手，与光影相触的瞬间，无数记忆碎片涌来。是三界众生的悲欢离合，是星辰运转的轨迹，是草木枯荣的规律。她看见文砚辞在幻尘殿里，对着那双旧布鞋枯坐了千年；看见新的仙子诞生，旧的寂灭；看见沧海变成桑田，桑田又隆起高山。
所有画面都清晰无比，却像在看一幅与己无关的画卷。
光影渐渐融入她的身躯，混沌开始变得清明。日月星辰在她身侧流转，山川湖海在她脚下铺展。她成了无处不在的风，是滋养万物的雨，是照耀大地的光。
云轻鸢彻底消失后的第一万年，两界迎来了一场罕见的甘霖。
久旱的人间田垄里，干裂的土地被雨水浸润，发出细微的声响；边界的焦土上，竟破天荒冒出几株绿芽；就连深处那片枯了千年的桃林，也在雨雾中舒展了枝桠。
文砚辞站在幻尘殿的廊下，看着窗外的雨丝。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需要她庇护的小仙子，银白的长发用玉簪束起，周身的幻系仙力沉稳如渊。案上的幻梦琴静静躺着，琴弦在雨声里偶尔轻颤，像极了万年前石屋里，她穿弦时的动静。
他不知道，这场雨，来自于天道的拂拭。
自云轻鸢以自身为祭，平息三界浩劫，被天道选中继承衣钵后，已经过去一万年。她不再有具象的模样，化作了维系天地运转的规则本身，看得见万物生灭，却再无半分属于“云轻鸢”的情绪。她看着文砚辞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桃花瓣，指尖微顿——那花瓣，是他用幻术催开的，与记忆里她发间别着的那朵，一模一样。
他仍在等。
每年桃花开时，他都会去当年的荒林走走。那里早已不再是禁忌之地，长出了成片的新林，只有那块他曾藏身的青石还在，被风雨磨得光滑。他会坐在青石上，弹一整日的琴，琴音里有溪水潺潺，有石屋的木柴声，却从不说一句关于“她”的话。
天道的意识漫过荒林，看着他指尖的琴音化作细碎的光点，融入风中。那些光点里藏着他未说出口的执念，像沉在深海里的珍珠，被岁月层层包裹，却始终亮着。她看着他起身离去的背影，看着他袖口沾着的草屑，看着他路过溪边时，下意识地避开了当年她牵过他手腕的那块石头。
世王在大战后隐退，守着一座无名山。
山上有间简陋的石屋，和当年云轻鸢住过的那间很像。他每日都会擦拭一把旧琴——那是他当年教她认弦的琴，琴身上还有她孩童时刻下的歪扭划痕。有次山火蔓延，他抱着琴站在火里，任凭火焰燎到衣袍，也不肯松手。
火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山雨浇灭。
世王低头看着琴上未干的水渍，愣了很久，最终只是用布慢慢擦去琴身的灰。他不知道，那场雨，是天道在规则之内，对过往痕迹的一次无声护持。就像当年，她看着他在仇恨里挣扎时，也曾让山风带去一句若有似无的叹息，只是那时的他，没能听见。
人类世界的“鸢心祠”香火越来越盛。
有个白发老妪，据说曾在浩劫中见过那位仙子。她总坐在祠前，给往来的孩童讲“月白裙的仙子”如何用鞭子劈开乌云，如何让倒下的房屋重新立起。孩子们追问仙子的名字，老妪便指着天边的流云：“她去了很高的地方，看着我们呢。”
文砚辞偶尔会乔装成凡人，来祠外听一段。
他听见老妪说“仙子一定很幸福”，听见孩童们说“要像仙子一样厉害”，听见香客们许愿“愿仙子在天上安好”。他站在人群外，手里捏着块蜜果干——是他按照记忆里的味道，用仙力凝出来的，甜得有些发涩。
天道的意识笼罩着整座祠堂。
她“看见”香烛的烟气化作淡淡的能量，融入三界的脉络；“看见”人们心中的善意凝聚成微光，护佑着这片曾被战火蹂躏的土地；“看见”文砚辞转身离开时，袖角的幻梦琴穗轻轻晃动，穗尖沾着的桃花瓣，恰好落在一个哭泣的孩童发间。
孩童立刻不哭了，举着花瓣笑起来。
文砚辞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
又过了万年，文砚辞坐化在幻尘殿的琴前。
他的仙元与幻梦琉璃琴融为一体，琴身在月光下发出柔和的光，琴弦自动震颤，弹出最后一段旋律——正是万年前，她修好琴后，他弹的那第一声清越。
旋律消散时，殿外的桃花忽然全部盛开，花瓣乘着风，飘过仙山，飘过人间，飘过魔域，落在每一个需要温暖的角落。
天道的意识在无边的夜色里静静流淌。
没有谁知道，那场漫山遍野的桃花雨，是曾经名为“云轻鸢”的痕迹，最后一次掠过她曾眷恋的世间。
此后，三界安稳，轮回有序。
只有春风拂过桃林时，偶尔会传来似有若无的琴音，像一句被时光掩埋的问候，轻得，连天道本身，都快要听不清了。
此后，再无人记得云轻鸢，无人记得文砚辞，无人记得那段始于荒林、终于大道的缘分。只有三界依旧运转，日升月落，生生不息。
而天道，始终在那里。
是清晨的第一缕光，是冬夜的第一片雪，是万物生长的力量，是众生安宁的屏障。
她护佑着这世间所有的故事，却不再是任何故事里的人。
这便是她选择的路——以无迹之形，承无疆之责，把所有的“见过”，都化作了永恒的“守护”。
在无人知晓的高处，护佑着所有故事的开始与结局，无声，亦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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